不贰臣

第100章番外:河清海晏

平正二年冬,雪洒洒洋洋地下了一夜,掩盖了钺朝王宫,到了第二日,雪还是没有停,宫人都跑出去看,毕竟这样大的雪还是头一次见。

容怀恕从房内出来,禁不住眼睛眯了眯,觉得这雪刺眼得很,若是傅云横瞧见了,少不定要说教他一番。

“陛下,岭南亲王求见。”

他听到一个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他转过身眼前有些发黑,索性垂下眼抿了抿唇进了殿内。

那侍从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又不敢擅自做主张,于是又跑进去问了一遍,这次后者可算是开了口。

“回去告诉他,不必见朕了。”小侍从抬起头,瞧见这位年少有为的皇帝像是疲惫得紧,于是赶忙应下,转身要出门的空挡却又被叫住——“顺带告诉他,他做了什么朕都清楚。”

他愣在那儿半会儿没有动弹,怕这位皇帝又接着要说些什么,听见后者说够了后,他才赶忙跑去外面传话儿。

他把这话说给那位岭南亲王听后,后者的脸色瞬间不好看了起来,于是他屏声静气,等着这位爷要说什么,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后者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

带着几分疑惑他回了万隆宫,没等他进门儿便听见里面发出一声长叹,像是带了无尽的疲倦与悔意。

他年龄尚小,又是一年前进的宫,原本是轮不到他当值在皇帝面前的,可一年前观凤台兵变,大钺王朝内的宫人们四处逃散,就连那位言平公公都不知去向。他作为一个被硬塞进去的侍从就被顶上去了。

侍从这位置,说好了便是保护皇帝的,说不好了就和一般的宦官没什么区别,唯一有区别的,便是侍从不用被处以宫刑。

只不过他听说,这位公公被现在的皇帝给杀了,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只依稀听别人说……是撺掇先皇杀了反军头目。

甩了甩头,小侍从进了门,低眉顺眼,力求一字一顿,声音清楚地说道:“陛下,奴才已将话带到,岭南亲王倒是什么话都没说便走了。”

上头半天没传来声响,他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敢抬头,好一会儿后才听见对方说道:“你做得很好,你叫什么?”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回陛下,奴才,曲廷。”他刚说完像是害怕什么,急忙回道:“不是不屈不挠的屈,而是蜿蜒曲折的曲。”

要死了,他自知这个姓和那位劣迹斑斑的屈家姓一个音,听说屈家以前有个小公子也叫屈廷,可惜被屈意正杀了,所以进了宫向旁人提及自己的名字时,总要补上后面那句。

上面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他的心缓缓落下来——还好还好,陛下没有生气,听说屈家人可是陛下的死敌,在陛下登位后,便将屈家主家人悬尸于城门之上,屈家一夜之间便没了踪影。

想到这儿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再抬起头发现那位好看得不得了的陛下正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他有些不自然地垂下头。

“下去吧。”

这句话听在曲廷耳里简直如同天籁之音,一时间喜形忘色,从地上飞快爬起来就要往外走,到了门口听见皇帝又说道:“从这之后,你便是锦衣卫的领班。”

听言他一惊,连忙跪下来:“使不得使不得,陛下,奴才做不来这些事……”

“朕让你做,你便做。”

一句话直接把他钉在那儿,他简直欲哭无泪——他只是想在这宫中混上那么个几年便能被划到老侍从出宫的一批人里面,这么一封,他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宫呦。

容怀恕自然看到了他拉得老长的一张脸,于是轻笑一声说道:“到了老侍从出宫的日子,你想出宫,朕给你一个特例就是了。”

听到这话他喜上眉梢,连忙跪谢隆恩。

他连蹦带跳地回了掌职十二司,把这事儿说给带他进来,同他关系一向要好的万侍从,后者一脸惊讶地说道:“皇上真这样说的?”

见曲廷点了点头,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前者的脸:“你这张脸,还真是像那个屈家小公子。”

听言曲廷干笑两声:“没,没有吧,怎么会?屈家小公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你说得也是。”万侍从点了点头,最终得出一个结论:“陛下对你很是看好,你可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他可是听说了,如今的这位皇帝,不肯给自己一个名号,只是让旁人尊称他为皇帝,而且以前做过代国的质子,如今一步一步到皇帝,手段可见一斑。

况且他可是听这位皇帝身边的容乐将军有一次喝醉了酒说,先皇的死,没那么容易。

说是皇帝在观凤台对着先皇说什么,君子一诺重如千钧,最后竟然让后者吞金而死。

自然这些都只是据说,他也不敢对着旁人说什么,毕竟这些事流传出去,最后没命的可是自己。

那边容怀恕微微低着头看向桌上的纸,上面写的是曲廷的过往,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偏偏叫他看见了上面写的进宫时间,那是……屈廷死后的一个月,况且还有乔倾木说的,屈意正那时候用他母亲威胁,生生把一个人从鬼门关救回了来。

那个人,正是屈廷。

于是他想,屈意正是什么意思,竟然留了屈廷这条命。

他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完后自然地说道:“容乐,倒杯水……”

突然想起容乐已经成了大将军,守着边关三城,杜引欢也成了古往今来的第一位女将军,成了让那些企图逆反之人,闻之丧胆的存在。

无声地笑了笑,容怀恕看着空荡荡的宫殿,突然就挺住了笑意,转头看着窗外的飞雪——

又下雪了啊,这两年像是捅了天似的,大钺一到冬天便一直下雪。

容怀恕索性站起身到了窗前,望着那雪默不作声,许久之后他觉得喉头有些痒,于是咳嗽了几声,没成想一咳便没停下来,一直咳到守在外面值班的侍卫进来叫了乔倾木后才停止。

他藏着那块带了血的手帕,虚虚地一笑说道:“嘘,不要告诉他们我病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

乔倾木早就没了以往的孩子气,说话间的阵势倒是唬得人一愣一愣的:“你知道个什么,你跟我说,这毒多久了?”

他说的毒,是浮清散,天下无解的浮清散,只是下毒之人竟然将一喝必死的毒药,变成了隐藏在容怀恕身体里的祸患。

容怀恕想了想:“大概,我出生便有了吧。”他瞧见乔倾木惊讶的眼神,不由地挑了挑眉:“没事的乔喆,我会好好活着。”

他真恨,恨自己那么容易就让容仇死了,早知道自己便应该让后者将他母亲经历的痛苦通通尝一遍。

乔倾木盯着他满是不相信:“真的?”

容怀恕一笑,即使看上去憔悴得很,可看着还是比冬日开的红梅还要好看几分。

“信你才有鬼。”乔倾木不满地哼哼两声。

屋内突然寂静下来,半晌后他才问道:“你知道……傅云柏吗?”

容怀恕点点头,随后听见乔倾木说道:“他现如今在欲族。”

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容怀恕咧嘴一笑:“真好,祁竹北像是接受他了。”他又看向乔倾木:“沈错还是那样?”

说起沈问渡,乔倾木像是找到了话匣子:“可不是,不让我碰不让我摸,最近连话都不和我说……”

容怀恕听着他一直说着沈问渡的不好,可眉眼处却是一片柔和,脸上又带了几分笑意。

直到乔倾木说完他才发现容怀恕已经睡了过去,睡得极其不安稳,连眉头都是皱着的,于是他噤了声,想了想点了一柱安神香便退了出去。

容怀恕做了个梦,他不断梦见自己朝着傅云横射出了那只箭,后者看着他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于是他便停了手,可还是有血不断从傅云横身上冒出来。

他扔下弓箭想跑到傅云横面前,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远,他一直跑一直到不了傅云横的面前,只能看着傅云横慢慢合上眼。

他醒来的时候,枕头已经湿了大半。

至今闭上眼他都能想起傅云横从轮椅上倒下来,扑进了满地的黄沙之中。

他没能扶起,更没能阻止那些箭刺入傅云横的身上。

深吸一口气,容怀恕憋回自己的眼泪,神色变得木然,只是在想,傅云横为何要骗自己。

坐在床上,容怀恕愣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腿,房间里煤炭烧着倒也不算冷,可容怀恕还是披了一床被子,他坐在镜子面前,镜子里面的人看上去像是活不长的样子,于是他笑了笑,里面的人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

容怀恕抿了抿唇,打翻了那面镜子。

翌日他见到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傅敛。

对方的脸上尽是伤疤,看上去可怖吓人,可一双眸子却柔和得不行。

容怀恕问他:“好久不见。”

傅敛笑了笑:“臣来这儿只是想告诉陛下几句话,之后便回东北疆族。”他垂下眸子沉默了好半天才缓缓说道:“侯爷一心想寻死,想要让您皇帝的位子,坐得名正言顺。”

“他怕您狠不下心,于是让楚王的人,提前埋伏在那儿,即使先皇没有下令,楚王的人也会动手。”他的声音缓缓回荡在大殿内,听得人心生苍凉:“陛下,您所想知道的,所想看到的,皆是侯爷所为。”

“对了,侯爷让属下告诉您,楚王为人,比起沈若江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若是做了君王,却会是位贤君。”傅敛说着,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楚王早已和岭南亲王联合,为的便是杀了先皇。”

傅敛抬起头,看见容怀恕的脸色白过屋外的雪,终究叹了口气,停下了口。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紧巴巴地不顾所有便将一切证据,一切事情告诉一个……没心没肺的人,简直便是不给自己留退路。

想到这儿,傅敛的脸上突然露出几不可查的冷笑:“臣祝殿下万事顺遂,也祝这大钺,河清海晏。”

容怀恕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看着傅敛走出了殿门。

这时候他才发现,外面的雪停了。

当夜值班的侍卫听见皇帝住的殿内传出哭声,他慌了神想进去,可却被里面的人喝令守得远些。

可远了,他还是能听见里面的哭声,像是多年的委屈一瞬间爆发,听上去凄凉又绝望。

平正五年当今皇帝驾崩,让人惊讶的是傅敛大将军竟将前者同那位镇北侯葬在了一起。

楚王登基,下旨追封先帝为苍绝皇帝,说是先帝遗纸,并赦令天下婚姻大同,男女平等。

于是果真如同傅敛所说,河清海晏。

补充:大结局中的“小年”大家还记得吗?就是当年被屈娉年顶替的柳子媚,屈娉年最后是被好奇心驱使所以去而复返的柳子媚亲手埋的(对不起这又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