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宋朝来

第11章 今时宿命

恰逢乱世,风云际会的时代,中西两种思想在这京城中更是搅得人目不暇接。

就如白家,老爷子有魄力将自己的嫡长孙女送入学堂,可在家中也依然存着男女不同席的规矩。

旁边祠堂的动静早就顺着墙缝溜进了内宅,惹出这一场的白采薇换上了一身轻便常服,坐在几个婶婶和弟妹中间,拿着筷子却食不知味。

白家老夫人和白家长媳在京城最乱的那几年没了命,自小没有亲祖母和生母教导的白采薇,在后院的女人看来,就算得老爷子宠爱也是个没有教训的。

如今又闹出了这样的丑事,生了女儿的白家二儿媳李氏最先沉不住气,搁了碗瞥了一眼白采薇道:“嫂嫂去的早,大哥就你一个女儿,这些年我们对你也多有教养,可你是怎么报答白家的?采薇,你也姓白,白家世代读书人的脸面也是你的脸面。”

“二嫂说的是,采薇肯定也知道错了。”老三白量的媳妇儿也是商贾出身,左右看看,又笑着道:“老爷子特地传话进来让先吃。这一会儿菜凉了就辜负老爷子的心意了。”

“嚯,你倒是还有闲心吃饭?没有读过书的还真是心大。”李氏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坐在那里,又接着道:“若是你家没有教过你礼仪孝悌,那二嫂今日便给你讲讲。呵,一个姓氏,一个女孩家的名声臭了,连带着她亲妹妹、表妹妹还有堂妹妹可都没有好东西了。我家采蘩清清白白的,可没有在门口与外男拉拉扯扯,凭什么落得个坏名声?就因为她有一个不知检点的姐姐?”

白老爷子骂儿子的声音还在一阵一阵的传来,与白衡一同跪着的幺子白书的媳妇江氏,看了一眼白采薇,也将手中的筷子放下。

江氏出身江南乡绅,世代耕读与白家是旧交。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女子,笑着接话道:“二嫂此言重了,就算老爷子也没说采薇不知检点,我们做小辈的平白揣测实在不好。二则,采薇是咱们白家的嫡长女,祝公子是她同辈,长辈出门送个小辈未免郑重,他们平辈相送倒也无妨。”

“呵,你倒是不担心你们四房的采嫁不出去。”

“有何担心的。就算采嫁不出去也是她本身不好,怎么能算到长姐头上。”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白采薇坏了名声只能嫁个下等人,你女儿白采能比她好到哪去!”李氏被这四弟妹气坏了,在这白家府宅里,能与她娘家抗衡的也就老四媳妇,可这江氏平日里一副不与你计较的清高做派,如今这席话可是将她嘲讽的彻底,火气上了头,说话更是毫无顾忌了,“当日赵家设宴,老爷子可就带了她白采薇一个,这摆明了想让她和小赵少爷联姻的意思。可你听听,这赵家可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她和祝家的少爷拉拉扯扯,从今以后,这赵家想都别想,就算是那祝家,也不会容一个行事不端的女子进门的。”

江氏根本不接她的话,只是抬手盛了一碗老鸭汤,放在李氏面前,笑道:“二嫂说了这么多,肯定口渴了,喝口汤。”

李氏这下气疯了,对江氏无可指摘,便指着白采薇道:“看不出来啊,大侄女,挂着赵家又想攀附祝家,这京中的权贵还有谁你看上的,趁早说出来也让我们给你准备准备,尽日打雁,你迟早让雁啄了眼,落得个无人敢聘的境地!”

“啪”白采薇手中的筷子拍在了桌子上,站起身来,看着被吓了一跳的李氏,勾了勾唇,笑道:“多谢婶婶吉言,若有那日我一定昭告天下,二婶养我十数年,养育之恩还得慢慢报。”

裙摆在桌前带起了个弧度,白采薇才不管李氏在后面叫着反了天了,快步向祠堂走去。

白家祠堂里供奉着白家无数的先人,自李唐发家至今,白家出过不少读书人,从七品的县令累世到了三品大员,白姓的女子有送入宫封了嫔位的,也有嫁给亲王做王妃的,一直到蒙元灭了宋,白家守着那一点对汉人朝廷的忠义耕了一代又一代的田,直到白老爷子才又中了进士。

牌位前点着的蜡烛影影绰绰的似乎撑着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将白老爷子拢在那烛光里,显得佝偻又苍老。

那发脾气的怒骂声,在白采薇进门之时便停了,白老爷子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孙女,似是哽住了,良久才道:“我从没让你跪过祠堂。”

“阿爷。”白采薇低着头,缓缓道:“是采薇辱没了门风,与父亲小叔无关,请阿爷责罚我吧。”

“子不教,父之过。”白老爷子的拐杖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他道:“是我没教好你爹,所以他才没教好你,若要追责,合该我跪这祠堂。”

“爹”白衡一愣,对着老爷子磕了三个头,急道:“是儿子有错。”

白采薇跪在自己父亲旁边,闻言确是红了眼,“是采薇不孝,辱没了祖宗家庙。”

白老爷子看着白采薇跪俯在地,黑发顺着脖颈垂在地上,露出了后颈那个粉色的花印胎记,垂老之人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转过身去看着那一排排的牌位,祠堂的大门被一直守在门口的管家带上,唔呀一声轻响。

“采薇,你当祝连亭今日为何而来?”

伏在地上的人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抬头看着自己祖父,道:“采薇不知。”

“我来告诉你。”白老爷子转过身来,看着眼前那个傻姑娘捏住了自己的裙摆,“他来求娶我白家嫡长孙女,你,白采薇。”

“什么?!”好好跪着的白衡和白书同时抬起了头,长子看着自己的女儿,幼子则嚷嚷道:“我说有什么事非要跟爹单独说,呸,臭不要脸,是不是您拒绝了他,他才想着这一出坏采薇名声的事,只能嫁给他!”

白老爷子不答,只看着白采薇,那捏着裙摆的手紧了又松,那对儿桃花眼眼底涌起了一丝光芒,却还是问道:“祝家有什么条件吗?”

“祝少爷说,倾心与你,你亦有意与他。只是他父亲觉得白家不配。”白老爷子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看着自小被自己捧在手上的孙女越来越亮的眼睛,还是接着道:“所以,希望白家拿出百万银两做你的嫁妆,解了他父亲燃眉之急,或许能松口。”

“什么……”白采薇看着白老爷子,愣愣的出了神,又追问道:“他说,娶我,但要百万两银子?”

又是一声轻叹,随着夜风飘没了。

良久的静默,白家祠堂里三位长辈的目光都落在了一人身上,直到那对儿桃花眼轻轻一颤,却是一声轻笑,白采薇抬头道:“阿爷答应了?”

白老爷子轻咳一声,不答却道:“若是你与他有情,其实不妨为一桩美事……”

“阿爷答应了。”白采薇不等白老爷子的话说完,便定定的看着疼爱自己的祖父,又道:“我与祝连亭一面之缘…可不敢奢求他对我一见钟情,或许阿爷那日说得对,祝家又缺军饷了。可阿爷…你明知祝家是为了白家的百万两军费,为何还要松口将我许配?”

白老爷子在祠堂前放的椅子上缓缓坐下了,斟酌片刻,开口道:“采薇,你要明白,自古以来的联姻多是利益交换。祝家有军队,白家有钱,其实说出去,倒是我们高攀了……”

“若是白采薇不姓白,若是白采薇不是京城商会会长的孙女,若是白采薇身后的白家支付不起百万军费…今日还会有祝连亭吗?”那双眸子缓缓闭上,却依旧笑道:“阿爷,你看,从来都不是为了我”

平日里在京城见惯了风起云涌、人人都要敬称一声的白老爷子,此时如同被抽干了力气,却依然死撑着排面,他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千百年来的女子都是如此,不独你白采薇有心。”

“是啊。可既然阿爷……知道我终究逃不开天下女子的命运,为何还要送我去明诗书知礼乐,为何要让我感觉我与她们不同,我能得一良人?”

白老爷子难得的踟蹰,白采薇拽着自己衣角的手却松了,只是那眼睛依旧盯着自己的祖父,她道:“阿爷,你有愧。你教训父亲与小叔就是为了引我来,让我有愧,纵是不愿意也只能咬牙应和。阿爷……我父亲、二叔三叔和小叔,白家四子,用名衡石量书,白家的三个女儿采薇采蘩采,这一字一词,都离不开国计民生。阿爷你治国平天下的儒生执念一直没丢,所以你就算看不起武将,可祝家的手伸过来时,你毫不犹豫的用我来换你能通过祝家涉政……”

“可阿爷……凭什么?”白采薇仰头看着那日渐苍老的面容,又轻声问道:“阿爷,凭什么啊?祝连亭羽翼渐丰,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要用我来对抗他父亲的摆布…可阿爷,你是我阿爷啊…”

夜风徐徐,却凉进人的骨缝里。

厚重的木门一声轻响,将祠堂所有的烛光都隔绝在身后,一步又一步踏在那幽长的走廊上,恍若又走入了无边的黑夜。

白家府宅前,有一人说的等你,递向自己的那支笔,还有为国为家的万死不辞

就像赵家初见,他孑然一身,身在富贵中,却与谁都不同。

那句商纣的酒池肉林与贵族的末日狂欢,扰的她心绪激荡至今。

她惦记着他,英雄少年,在一堆腐儒之中更是英气勃发,她想嫁之人或许如此,当是芳心暗许。

可是今日,这一片芳心里的他说的倾心,到底是为了军饷还是她白采薇?

月光清冷,透过走廊上的雕花窗棂斜斜打在那姣好的面容上,一片芳心千万绪,如今却是和着清寒的月一步步踩在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