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宋朝来

第36章 一片相思忍到今(三)

袅袅香烟,氤氲出的香气缠缠绕绕。

那熟悉的幽兰香气如今充斥着鼻尖,就像是赵明章贴的极近,白采薇红了脸,打着要看香炉的名义又走的近了些。

“以前闻到你身上有这香气,我还以为你像如今的女子一样要熏香,却不想是在书房待得久了……”白采薇抬眼看赵明章,正看到他颇为不自然的顿了一下,那双桃花眼挑了挑,笑道:“莫不是让我说准了……你真的熏香?”

“咳……”赵明章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侧过头不看白采薇,那声音状似沉稳道:“确有士大夫熏香的习惯……不过也是家里自古传到今的事情……自小便养成习惯了,你若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白采薇自那香炉前,转到赵明章身侧,弯了眼睛看着他道:“很好闻,很喜欢。”

赵明章有些不自然的侧过了头去,视线正对上前来送茶点的聂幽,只见这位以精明严苛著称的赵家舅父强按下唇边的笑意,对着两人点了点头,放下东西却出去的分外着急,一个晃神的功夫,便听那声音在外面响起,“除了送吃食,谁都不许靠近书房……别看咱们小王爷平日里八风不动进退自如,还是第一次这样窘迫,好事——”

白采薇的桃花眼眨了眨,看向面无表情的赵明章,围着他转了个圈,突然笑道:“进退自如、八风不动……唔,大约还要再加上一条……”

那话还没说完,眼前人却已经侧过头绕到后面书柜去了,赵明章那清冽的嗓音,自万千藏书中传来,“我这里有宋人的几部文集,《涑水记闻》要看吗……”

一方小几,也不知道是哪一朝的古物,上面安放着两个羊脂玉的小杯,茶汤浅碧,煞是好看,那芊芊素手端起一杯,放在阳光下细细的看,抿一口便唇齿留香,耳边有心上人的声音还在说着这古书,香炉里燃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以前竟不知你的话也这样多。”白采薇轻笑一声,却听那边赵明章声音顿了顿,只见那一身长衫单手托着几本古书,自后面书柜处走来,又道:“有很多事我不必开口,可与你有关,我便必得事事开口。”

古籍随意放在桌上,带出了一股子久远的墨香与书味,白采薇看着眼前人,早就觉得他如山水,再配上后面那一幅墨竹图,更觉韵味,她道:“子焕,你身后那幅竹子,也是古人之作吗?”

未等赵明章开口,只见白采薇又皱起了眉,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感觉这画法……倒与你送我的那幅君子兰有些像,不过……好像又更青涩些,不如你。”

“确是前人。”赵明章也回头看了一眼,神色柔和了下来,就像再看一个老朋友,他道:“这一幅很有些年岁了。”

“自上次你与我说郓王之事……我回家查了些史料,史说,郓王赵楷宋徽宗第三子,初名赵焕……尤擅花鸟……”白采薇看向赵明章,只见那张脸上仍带着三分温柔笑意,听这些不过是在闲聊,索性便将这些时日的困惑一股脑的全说了,“我本不信鬼神之事,可自阿爷那日见到你,便说你和聂先生实在太像先人……哪里有主仆二人都与自己的祖父辈长得一模一样的事情……而且聂先生似是叫你小王爷……”

赵明章知道刚刚聂幽那一句‘小王爷’是故意说给白采薇听的,为的就是引出这一场问,来解了那一日在赵家留下的祸根,可当真听她问出口,却又是莫名的惴惴不安。

“这‘小王爷’不过是个诨号,为的是我那家谱上的祖先郓王,况且当日母亲为我取字——子焕,大约是为了让我像是郓王吧……”赵明章面上笑容不变,将桌上茶点向着白采薇的方向推了推,又接着道:“至于我与先人长得极像……我也不想的,刚搬回京城的那些日子,我曾面见了几位亲王,他们见我连茶都没有端稳,就差唤我一声‘太傅’了。”

白采薇还未张口,就见赵明章敛了笑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任谁也不想活在前人的树荫下,我亦如此。”

“是……倒是这样,长相这种事情,也不是你能掌控的。”白采薇点了点头,自己选择的人自然是千好万好,容不得旁人置喙,此时更是生了几分同情赵明章的心思,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沅沅的事情我知道了……很谢谢你,不过,你真的没关系吗?”

“叶春秋得了病病死的,与我何干。”赵明章看着白采薇勾了勾唇角,说出来的语调连一点起伏都没有,“那样的病本来就撑不了多少时日,如今叶家又这样大肆操办,要给他冲冲喜气,只怕是这喜气太过,他受不得。”

白采薇皱了皱眉,赵明章却笑道:“生死有命,谁也强求不得……待你看惯了死生之事,便觉得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你想听琴吗?我为你抚一首可好?”

那一身长衫带起了些许的褶皱,在琴桌前铺展开了,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弦便如林间有清风,疏星朗月,再一颤便听琴曲淌淌——

一张七弦琴,从汉带回了此刻,古有蔡邕取焦木成美音,今日方有这一曲。

灵帝无珠走良将,焦桐有幸裁名琴。

抚琴的人闭着眼,而听琴的人哪里真的是在听琴,不过是为了这个人,听这一曲听得也不过是眼前人。

那一曲终了,抚琴的人起身,笑问:“你可知刚刚是什么曲子?”

只顾看人的白采薇哪里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只觉得热闹,热闹下还藏着些许的涩意,便转了话题道:“古有蔡邕做焦尾琴,后人比为良才不得其用,小赵少爷可是炙手可热,哪里有这一困惑呢。”

“刚刚那首曲子,是宋时亲王娶亲时的奏乐。”赵明章轻笑一声,也不点破白采薇的刻意,又敛了神色道:“你没有听过这曲,便想着今日弹给你听,可还喜欢吗?”

“这么好的琴, 你拿来弹婚乐?”

“那又有何妨?”

“不对……文人不都是很爱惜自己的琴的吗?我以为文人琴都是要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或者曲高和寡不与世俗同。你却拿着焦尾琴来奏婚乐……”白采薇瞪大了眼睛看向赵明章,又道:“我曾听闻南唐后主李煜的大周后也有一把焦尾琴,不过人家那个琴是奏《霓裳羽衣曲》的……”

“你值得。”赵明章对上白采薇困惑的眼神,轻笑一声,又认真道:“无论是高山琴曲还是市井小调,只要是给你听的,再好的琴都值得。”

白采薇后知后觉的红了脸,微微低头摩挲着手里的那杯盏,半晌,才开口小声道:“都说琴有五不弹,疾风甚雨不谈、尘市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还有一个,对俗子不弹,我自小便学不来这些,那我岂不是俗子,你可要破戒了。”

“当为知己。”赵明章又为白采薇续了一杯茶,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恍若装了清澈泉水,他道:“可我却不喜欢伯牙子期的故事,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若是只听一曲《凤求凰》倒是好,只是……”

那一句话说了一半便不再开口,白采薇自然知道是何意,却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我想文君也未必不愿意,只是应有一人,也当有一人,白首不相离……古人所追求的理想境界,不就是所谓,有情饮水饱么。”

“我看过许多,尚有家财时千好万好,可一朝落魄便转眼另觅,人心最值钱也最不值。”一句轻叹终是转了弯送入白采薇的耳中,似是带着几百年的感慨与惆怅,他道:“就似徽宗一朝亡了国,边地百姓听说这是帝王,就算他穷尽民力,让民不聊生,可百姓顾念,吃食和水分文不取。百姓如此,可皇室……南宋赵构舍了长辈不愿为质,看着父兄死在他国,怕也是要拍手相庆。这便是人心。”

“你明明年纪与我差不多,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感慨?”香炉里的香似是要燃尽了,那一双素手添香,倒也算的上是红袖,她道:“我没有唐突你的意思……只是……只是有些心疼你。”

“我很享受你的心疼。”赵明章的唇角重新勾起,他看向白采薇,眼底是化不开的浓雾,“从前如何都不可重来,我做过许多错事,有时却也庆幸那些事做错了……少一人受辱……再一次……我必不会……”

赵明章的话含在嘴里了半句,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怆,这连白采薇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情绪扑面而来,脖颈后那株棠棣花印也莫名冰冷一片,冷的人一个颤栗。

她道,“子焕,我想再听一听那大宋婚乐。”

他答,“好。”

带着自古而来的琴音,在这刻缓缓入了人心,恍若是本该如此,可又似是求而不得,求不得的是人心,求不得是过往,求不得的似是还有这一曲婚乐。可就连曲中人自己也不明白,听这一曲喜庆又热闹的调子,怎么会听得热泪盈眶,这魂魄归了位,自那颗心的最深处终是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想是这样许了余生,像是这样轻许了这颗心,却又格外的珍重肃穆。

当有赵明章,当为赵子焕,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