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坚守原则者践踏原则，只讲手段者不讲原则。服从规则者轻视规则，凌驾规则者沦入规则。
因为信奉诚信原则，我进入审计这一行，却因为如实上报失误而被总监性侵。为了复仇，我开始践踏原则。我成功了，也失败了。
1
三个月前，我是事务所的审计助理。两个月前，我接管了审计师的工作。现在，我在这个内控项目中做高级助理，名为助理，却是离温铎更近了一步。
我轻轻抽出被他压在身下的小腿，将他的身体摆正，趁着调整姿势的机会将手机解了锁。
当然，是解锁他的手机。
温铎无意识地转了转肩膀，衾枕以无上的包容将他的轮廓收敛。
我缩进床头灯照不到的阴影中，拿出电脑，幽蓝的荧光照在我脸上，犹如地狱鬼火，却让我无比兴奋，好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
本场表演，是数据迁移。
我原以为我会犹豫，但实际上，并没有。
我的手，冰冷而稳健。
甚至不忘删掉温铎手机上的登录验证码短信和登录提示。
秋天的夜晚，凉意侵人。
但除了冰冷的手脚，我的身体兴奋而炙热，呼吸间好像一座复活火山正在无法延滞地外溢，我甚至担心温铎会不会因此而热醒。
可我的头脑需要极度冷静。
于是我开始默想监管局信访投诉的处理流程。
合伙人并不可信，谁也不知道温铎和他们有没有见不得光的利益关系。
就像他和下属的关系一样。
2
我成为温铎的直接下属，时间不长。
入职利诚会计师事务所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作为我上司的上司，原本不应和我有什么交集。
和我一同考入总部的这批同事，合同只签了一年，而总部可以选择不续聘，或者，升职并续聘。
在这种“非升即走”的压力下，我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轧过一个个工作日和加班夜，又被焦虑轧入一个个未曾熄灭的凌晨。
所幸，我不是一个人，我和何清，我们有着光明的未来。
何清曾在楼梯间安慰我，说：“不续聘就不续聘，开心最重要。”
他和我同一批进来，我知他事业心重，在下班后还接了编程的活，只说老家父母年迈，他要多负担。
诚实又孝顺，上进又聪慧，是他吸引我的地方。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我感到些许温暖。
未待我开口，何清转而说：“不，我们一定会续聘的。”
他虽不管旁人瓦上霜，但对我是真的好。
我们在一起后，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是华伦天奴的一款两用托特包。
哑光麂皮映衬晶莹铆钉，我通勤或日常背着，都不显突兀。
我之前拎着帆布袋上班，他说出去审计不能随便，否则易被人看轻。
可他却用着最普通的公文包。我想为他买，他却说用不着什么大牌。
我心中融成一片柔软温暖，越发向往和他一起的未来。
电梯门开的声音传来，客户要到了。
何清简短地抱了我一下，然后离开，去往旁边的会议室布置茶水。
同为“低值易耗品”，这场客户接待不只我的领导出席，合伙人也有露面，他不敢懈怠。
我望着他的背影，身姿笔挺，西装熨帖，是我早起给他烫的。
心下宽慰，我随后走出楼梯间。
走廊那头，我看到张展抢上前去拉开会议室的门，又贴心地抬高手臂，为温铎隔开墙边发财树延展的枝叶。
对比温铎如风的步履，张展的亦步亦趋显得格外宜位得所。
他看到我，让我给温铎倒茶。
那时，张展是我的直属领导，带我经办项目、斡旋客户，事事教导、句句周详。
而他现在做了遥远分部的负责人，不知年底之前能不能扭转业绩颓势。
他走之前，我贪婪地捕捉他脸上的落寞神色，那是让我免于精神崩溃的良药，也是让我保持疯狂的毒品。
更确切地说，是清醒而疯狂。
3
那天，张展的电话把我吵醒，让我立刻去机场，有一个尽调项目，委托方要得急，审计计划已经发送至我邮箱。此外，季度总结在即，要赶在总结会议之前完成。
他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我听着，又好像没有听到。
思维渐渐恢复运转，铺天盖地的记忆碎片将我淹没，如同刀子戳向我的身体。
身体酸钝，头痛欲裂。
他见我不答，提高音量：“这个项目对我们很重要，你不要心不在焉。”
“好的张审。”我听到自己条件反射的声音。
被审计单位规模不大，主要从事注塑模生产，我和张展落地后，派了人来接。
寒暄中，厂方表示，下游市场需求增长，超精模具制造业前景广阔。
我忍住不适，查阅了第三方行业研报，的确如此。
注塑机工作的噪音中，张展和流水线上的工人攀谈，我走在后面，离他们渐远。
张展回头看了我一眼，让我先回酒店，他在这里继续核验产能。
暗中让我，去了解他们的库房。
进厂区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厂区平面图，知道库房旁边是库管宿舍，再旁边是更大的员工生活区。
夏天的午后，阳光铺天盖地，好像火焰从天而降，将人灼得体无完肤。
我一阵心慌，止不住地颤抖。
库房和库管宿舍都锁着，我靠在背阴的墙壁休息。透过窗户，看到里面上下床连排，空间拥挤，物品杂乱。
旁边一个阿姨上前询问，我说没事，就是找洗手间没找到，晒得有些晕。
她说离得有点远，不如带我去。我便与她一路攀谈。
阿姨说行情还是好的，她和老公都在这边干，住员工宿舍。老公是厂里的司机，也帮着给客户送货。
宿舍是10人间，她和老公也要分开住。
我说：“那太辛苦了。”
她说：“我们能轮班，看仓库的是真没得休息。”
我说：“没有年假之类吗？”
她说：“没有，但他们旁处周转，能轻快点。”
我说：“那工资发的多吗？”
她说：“前月的还没发，厂里没钱就先压着，2个月、3个月的。老板没开人，还能在厂里吃住，哪敢催老板。”
我扯出一抹笑：“不开除员工的老板就是好老板。”
她说：“是呢。”
次日，我们抽出几笔往来款项对账，又去库房进行实地盘存。
张展和我一同盘查，他核对财务账和仓储账，我起身去检查存货。
和他共处的每一刻，都令我倍感煎熬。
存货不多，约占据库房总储量的十分之一。财务账和仓储账相符。
还有一张排班表，3个库房，3个库管，确实无法轮班。
张展先走一步，去和工厂同步进度，顺便催要剩余的报表资料。
我的身体终于不再紧绷。
晚上，他发消息问我库房有无异常。
诚信，是注册会计师应当遵循的职业道德基本原则。
略带暗淡的灯光下，我翻阅手机相册，慢慢掀过一张张照片，如同翻过一本看了一半的书。
我曾对书里的话全心信奉。
而现在，到了放下书本的时候。
我把白天拍摄的库房照片发过去，回复：“没有发现异常。”
张展说：“挑几笔大的应收账款，发询证函。”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消息：“你整理一下，明天回去，准备季度总结报告。”
4
从尽调项目上回来，白天，我将自己掩埋在准备季度报告的工作中。晚上，精神不受控制地长出锯齿，将我切磨到血肉模糊。
何清酣眠依旧，我却在麻木和狂暴的两极中日益失控。
他只以为我是出差累了，对我关怀备至。
我在他的目光中佯装无事，更加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天晚饭前，我点开一档热门辩论综艺节目。
这期的辩题是，“遭受职场性骚扰的员工要不要主动离职”。
何清在厨房做饭，我坐在餐桌旁，开了外放。
他炖了带鱼，端上桌香气四溢。
“职场性骚扰，现在综艺尺度这么大吗？”
“嗯，挺火的。”
我帮他盛了一碗米饭。
“你怎么看？”
“什么？性骚扰？”何清接过饭碗：“还能怎么看，只要不是你被骚扰就行。”
我笑了出来。
“吃鱼。”他把最大的一块放到我碗里。
连日的折磨，此刻却发现是一场独角滑稽戏。
我为了与他共同的未来而坚持，却发现，他和未来，已经远隔天涯。
而我，孤身一人，落入无声无光的夜。
那天晚上，我成为了一个冷酷的旁观者，看火焰如何蒸干泪水，将痛苦熔炼为沸腾的铜汁。
次日，我提前下了班，回去带走了我自己的所有东西。
不能报警，我出差回来，身体上已经采集不到证据。
不会隐忍，隐忍让我发疯。
不可苟合，价值原则不允许我沦为恶的爪牙。
没有伴侣，昔日良人已成陌路。
唯有——复仇！
践踏道德的人，一个好下场都得不到。
5
季度总结会议后，委托方根据事务所出具的无保留意见审计报告，与工厂签订了并购合同。
然而，派驻管理团队后，却发现，由于分销市场竞争激烈，下游采购商出现流动性风险，有几家甚至面临破产清算。
为此，工厂根据行业研报和专家分析，制造新型产品，本想借此扭转颓势，不料新产品未获市场认可，导致大批存货积压。
工厂只得继续挂账应收账款，将存货转移至分仓，等待审计完毕，作销售退回。
委托方向省监管局投诉了。
合伙人下场，动用关系，才免于民事诉讼。
但赔偿、警告和罚没款在所难免。
事务所有一处分部，负责人因连续未完成业绩任务而未受续聘。
温铎在会议上宣布，将由张展继任此职务，将功折罪。
“张展在我们这边，工作一直很出色，劳苦功高。
“去了分部，再创辉煌。”
张展灰暗的脸色令我快慰。
心火燃烧的深渊被封上了口，以一种冷硬的金属。
但现在，还远未到扬起嘴角的时候。
我只是摘下了胜利的第一颗果实，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大快朵颐。
期待着，用它甜美的毒汁淬炼即将射出的利箭。
6
同为项目的参与者，我被温铎叫到他的办公室。
与预想中的斥责相反，他让我在办公桌对面坐下，语气温和，关心了我的工作和生活，如同长辈提点晚辈：“初入职场，和杰出的人共事才能让你快速成长。
“人以群分，选择正确的合作伙伴很重要。”
我静静听着，头脑捕捉到他话外的意思，身体配合地感到一阵恶心。
温铎的语气依旧和缓，但目光移到了我的双目间。
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像两个枪口。
“你和张展不同，他的合同比你签得长。
“你是初签，却出了这么大的错误。
“你要比别人付出更多，才有可能续聘。
我的头脑知道此时该移开目光，于是身体随之低下头，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起身绕到我身后，手掌隔着我垂下的发缕，搭在我的肩膀。
“如果你能留下，前途远大。”
该表态了。
“一定不辜负温总厚望。”
我听到自己柔软的声音。
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人遵守道德和原则，而禽兽并不。
因此，温铎不知道，我低下头，只为掩饰眼中喷薄的愤怒。我沉默，只为不让怒吼冲口而出。
而最后的表态，是我用指甲狠狠嵌入掌心，才让声音显得温柔而服从。
这次的审计失败，几乎没有波及到我。
我想，这是因为，那天被张展的来电吵醒后，我发现我在酒店的床上，未着寸缕。
7
夏天的傍晚，夕阳将包厢镀上一层温丽的金黄。
“你刚毕业，有些工作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张展喝下我敬的酒，夹了一筷子菜。
“还好你自己发现得早，我们还能修改，没出什么岔子。”
上级如此温厚，我心中庆幸，连说谢谢张总，我今后一定遇到情况及时上报。
他说可不能这么叫，叫张审就行。
我嘿嘿赔笑，又敬一杯酒。
手机屏幕一亮，何清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和他的聊天背景是左深右浅的两个色块，他帮我换的。他和我的聊天背景则是左浅右深，我帮他换的。
我们并未公开关系，这种小小甜蜜是不多的糖。
我回复说快了，再喝一轮就收摊。
酒意上来，尽管我吃了解酒药，还是感到阵阵眩晕。
张展出去接电话，我把手机收进包里，打算等他回来就结束。
可是，他回来时，却带来了另一个人。
是温铎。
后面的记忆，颠倒破碎，起伏狂乱。
如玻璃碎片，反射的阳光将我凌迟。
四面八方的利刺中，我小心地寻觅和何清畅想过的未来，却发现上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张展的电话之后，何清打了过来。
我手一颤，险些把手机摔落。
仓促间，竟按了挂断。
可他立刻又打了过来。
我的泪水瞬间满盈。
“你终于接了，现在在哪里？”
“我在……酒店。”
何清长出了一口气：“快去上班，不然要迟到，拿不到全勤奖，影响季度考核哦。”
“……”我沉默着，喉咙好像堵了一团酸苦的棉花，吸满唾液，将咽腔塞得严严实实，咽不下去又拔不出来。
“我之前接的活到账了，有了这个钱，你之前看中的那款扫地机器人就能拿下了。”
他还想着这个，我应该高兴。
“喝醉了也不知道给我发个消息，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嗯，”我的喉咙发出了一个不是我的声音：“我今天要出差。”
我终究还是拎起包去了机场。
8
内控项目结束后，我终于有时间细看温铎的手机数据。
他根据部门和职位将联系人分类备注，比如我，备注为“总部审计助理-陆寻”。张展，备注为“分部负责人-张展”。
张展曾和我强调，工作要留痕，尤其是与被审计单位沟通时，聊天记录可作为编写审计底稿的凭据。如果出现争议，也能为自己说理。
我调出温铎和张展的聊天记录，发现多是温铎对张展的工作指示，以及张展对温铎的工作汇报，或者是将资料发送至温铎邮箱后的提醒。
温铎往往会回复“收到”。
我向前翻阅，发现有一条提醒，温铎没有回复。之后几天，张展多次发信息询问温铎是否方便，请求电话汇报。
同期的通话记录里，除了张展，还有一个外地号码，备注为“科未总监-王帆”。
我在聊天记录列表里找到了王帆，他们的对话围绕着科未的财报审计和几个专项审计。还有几条语音，可惜文件丢失，无法播放。
我知道，科未是温铎签下的客户，主要制造纳米硅片，供给集成电路产业，虽然是新创企业，却在政策和补贴的支持下发展很快，目前已在沪市科创板进行IPO招股说明公示。
但与科未有关的工作，温铎没有让我经手。
张展之前的工位在我对面，背对着墙。他走之后，工位的电脑就闲置了。
我坐过去，按下开机按钮。
何清曾在同样的位置，质问我为什么不辞而别。
如今回想起那些付出和隐忍，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
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因为信奉诚信原则，我进入审计这一行，却因为如实上报失误而被总监性侵。为了复仇，我开始践踏原则。我成功了，也失败了。
1
三个月前，我是事务所的审计助理。两个月前，我接管了审计师的工作。现在，我在这个内控项目中做高级助理，名为助理，却是离温铎更近了一步。
我轻轻抽出被他压在身下的小腿，将他的身体摆正，趁着调整姿势的机会将手机解了锁。
当然，是解锁他的手机。
温铎无意识地转了转肩膀，衾枕以无上的包容将他的轮廓收敛。
我缩进床头灯照不到的阴影中，拿出电脑，幽蓝的荧光照在我脸上，犹如地狱鬼火，却让我无比兴奋，好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
本场表演，是数据迁移。
我原以为我会犹豫，但实际上，并没有。
我的手，冰冷而稳健。
甚至不忘删掉温铎手机上的登录验证码短信和登录提示。
秋天的夜晚，凉意侵人。
但除了冰冷的手脚，我的身体兴奋而炙热，呼吸间好像一座复活火山正在无法延滞地外溢，我甚至担心温铎会不会因此而热醒。
可我的头脑需要极度冷静。
于是我开始默想监管局信访投诉的处理流程。
合伙人并不可信，谁也不知道温铎和他们有没有见不得光的利益关系。
就像他和下属的关系一样。
2
我成为温铎的直接下属，时间不长。
入职利诚会计师事务所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作为我上司的上司，原本不应和我有什么交集。
和我一同考入总部的这批同事，合同只签了一年，而总部可以选择不续聘，或者，升职并续聘。
在这种“非升即走”的压力下，我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轧过一个个工作日和加班夜，又被焦虑轧入一个个未曾熄灭的凌晨。
所幸，我不是一个人，我和何清，我们有着光明的未来。
何清曾在楼梯间安慰我，说：“不续聘就不续聘，开心最重要。”
他和我同一批进来，我知他事业心重，在下班后还接了编程的活，只说老家父母年迈，他要多负担。
诚实又孝顺，上进又聪慧，是他吸引我的地方。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我感到些许温暖。
未待我开口，何清转而说：“不，我们一定会续聘的。”
他虽不管旁人瓦上霜，但对我是真的好。
我们在一起后，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是华伦天奴的一款两用托特包。
哑光麂皮映衬晶莹铆钉，我通勤或日常背着，都不显突兀。
我之前拎着帆布袋上班，他说出去审计不能随便，否则易被人看轻。
可他却用着最普通的公文包。我想为他买，他却说用不着什么大牌。
我心中融成一片柔软温暖，越发向往和他一起的未来。
电梯门开的声音传来，客户要到了。
何清简短地抱了我一下，然后离开，去往旁边的会议室布置茶水。
同为“低值易耗品”，这场客户接待不只我的领导出席，合伙人也有露面，他不敢懈怠。
我望着他的背影，身姿笔挺，西装熨帖，是我早起给他烫的。
心下宽慰，我随后走出楼梯间。
走廊那头，我看到张展抢上前去拉开会议室的门，又贴心地抬高手臂，为温铎隔开墙边发财树延展的枝叶。
对比温铎如风的步履，张展的亦步亦趋显得格外宜位得所。
他看到我，让我给温铎倒茶。
那时，张展是我的直属领导，带我经办项目、斡旋客户，事事教导、句句周详。
而他现在做了遥远分部的负责人，不知年底之前能不能扭转业绩颓势。
他走之前，我贪婪地捕捉他脸上的落寞神色，那是让我免于精神崩溃的良药，也是让我保持疯狂的毒品。
更确切地说，是清醒而疯狂。
3
那天，张展的电话把我吵醒，让我立刻去机场，有一个尽调项目，委托方要得急，审计计划已经发送至我邮箱。此外，季度总结在即，要赶在总结会议之前完成。
他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我听着，又好像没有听到。
思维渐渐恢复运转，铺天盖地的记忆碎片将我淹没，如同刀子戳向我的身体。
身体酸钝，头痛欲裂。
他见我不答，提高音量：“这个项目对我们很重要，你不要心不在焉。”
“好的张审。”我听到自己条件反射的声音。
被审计单位规模不大，主要从事注塑模生产，我和张展落地后，派了人来接。
寒暄中，厂方表示，下游市场需求增长，超精模具制造业前景广阔。
我忍住不适，查阅了第三方行业研报，的确如此。
注塑机工作的噪音中，张展和流水线上的工人攀谈，我走在后面，离他们渐远。
张展回头看了我一眼，让我先回酒店，他在这里继续核验产能。
暗中让我，去了解他们的库房。
进厂区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厂区平面图，知道库房旁边是库管宿舍，再旁边是更大的员工生活区。
夏天的午后，阳光铺天盖地，好像火焰从天而降，将人灼得体无完肤。
我一阵心慌，止不住地颤抖。
库房和库管宿舍都锁着，我靠在背阴的墙壁休息。透过窗户，看到里面上下床连排，空间拥挤，物品杂乱。
旁边一个阿姨上前询问，我说没事，就是找洗手间没找到，晒得有些晕。
她说离得有点远，不如带我去。我便与她一路攀谈。
阿姨说行情还是好的，她和老公都在这边干，住员工宿舍。老公是厂里的司机，也帮着给客户送货。
宿舍是10人间，她和老公也要分开住。
我说：“那太辛苦了。”
她说：“我们能轮班，看仓库的是真没得休息。”
我说：“没有年假之类吗？”
她说：“没有，但他们旁处周转，能轻快点。”
我说：“那工资发的多吗？”
她说：“前月的还没发，厂里没钱就先压着，2个月、3个月的。老板没开人，还能在厂里吃住，哪敢催老板。”
我扯出一抹笑：“不开除员工的老板就是好老板。”
她说：“是呢。”
次日，我们抽出几笔往来款项对账，又去库房进行实地盘存。
张展和我一同盘查，他核对财务账和仓储账，我起身去检查存货。
和他共处的每一刻，都令我倍感煎熬。
存货不多，约占据库房总储量的十分之一。财务账和仓储账相符。
还有一张排班表，3个库房，3个库管，确实无法轮班。
张展先走一步，去和工厂同步进度，顺便催要剩余的报表资料。
我的身体终于不再紧绷。
晚上，他发消息问我库房有无异常。
诚信，是注册会计师应当遵循的职业道德基本原则。
略带暗淡的灯光下，我翻阅手机相册，慢慢掀过一张张照片，如同翻过一本看了一半的书。
我曾对书里的话全心信奉。
而现在，到了放下书本的时候。
我把白天拍摄的库房照片发过去，回复：“没有发现异常。”
张展说：“挑几笔大的应收账款，发询证函。”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消息：“你整理一下，明天回去，准备季度总结报告。”
4
从尽调项目上回来，白天，我将自己掩埋在准备季度报告的工作中。晚上，精神不受控制地长出锯齿，将我切磨到血肉模糊。
何清酣眠依旧，我却在麻木和狂暴的两极中日益失控。
他只以为我是出差累了，对我关怀备至。
我在他的目光中佯装无事，更加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天晚饭前，我点开一档热门辩论综艺节目。
这期的辩题是，“遭受职场性骚扰的员工要不要主动离职”。
何清在厨房做饭，我坐在餐桌旁，开了外放。
他炖了带鱼，端上桌香气四溢。
“职场性骚扰，现在综艺尺度这么大吗？”
“嗯，挺火的。”
我帮他盛了一碗米饭。
“你怎么看？”
“什么？性骚扰？”何清接过饭碗：“还能怎么看，只要不是你被骚扰就行。”
我笑了出来。
“吃鱼。”他把最大的一块放到我碗里。
连日的折磨，此刻却发现是一场独角滑稽戏。
我为了与他共同的未来而坚持，却发现，他和未来，已经远隔天涯。
而我，孤身一人，落入无声无光的夜。
那天晚上，我成为了一个冷酷的旁观者，看火焰如何蒸干泪水，将痛苦熔炼为沸腾的铜汁。
次日，我提前下了班，回去带走了我自己的所有东西。
不能报警，我出差回来，身体上已经采集不到证据。
不会隐忍，隐忍让我发疯。
不可苟合，价值原则不允许我沦为恶的爪牙。
没有伴侣，昔日良人已成陌路。
唯有——复仇！
践踏道德的人，一个好下场都得不到。
5
季度总结会议后，委托方根据事务所出具的无保留意见审计报告，与工厂签订了并购合同。
然而，派驻管理团队后，却发现，由于分销市场竞争激烈，下游采购商出现流动性风险，有几家甚至面临破产清算。
为此，工厂根据行业研报和专家分析，制造新型产品，本想借此扭转颓势，不料新产品未获市场认可，导致大批存货积压。
工厂只得继续挂账应收账款，将存货转移至分仓，等待审计完毕，作销售退回。
委托方向省监管局投诉了。
合伙人下场，动用关系，才免于民事诉讼。
但赔偿、警告和罚没款在所难免。
事务所有一处分部，负责人因连续未完成业绩任务而未受续聘。
温铎在会议上宣布，将由张展继任此职务，将功折罪。
“张展在我们这边，工作一直很出色，劳苦功高。
“去了分部，再创辉煌。”
张展灰暗的脸色令我快慰。
心火燃烧的深渊被封上了口，以一种冷硬的金属。
但现在，还远未到扬起嘴角的时候。
我只是摘下了胜利的第一颗果实，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大快朵颐。
期待着，用它甜美的毒汁淬炼即将射出的利箭。
6
同为项目的参与者，我被温铎叫到他的办公室。
与预想中的斥责相反，他让我在办公桌对面坐下，语气温和，关心了我的工作和生活，如同长辈提点晚辈：“初入职场，和杰出的人共事才能让你快速成长。
“人以群分，选择正确的合作伙伴很重要。”
我静静听着，头脑捕捉到他话外的意思，身体配合地感到一阵恶心。
温铎的语气依旧和缓，但目光移到了我的双目间。
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像两个枪口。
“你和张展不同，他的合同比你签得长。
“你是初签，却出了这么大的错误。
“你要比别人付出更多，才有可能续聘。
我的头脑知道此时该移开目光，于是身体随之低下头，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起身绕到我身后，手掌隔着我垂下的发缕，搭在我的肩膀。
“如果你能留下，前途远大。”
该表态了。
“一定不辜负温总厚望。”
我听到自己柔软的声音。
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人遵守道德和原则，而禽兽并不。
因此，温铎不知道，我低下头，只为掩饰眼中喷薄的愤怒。我沉默，只为不让怒吼冲口而出。
而最后的表态，是我用指甲狠狠嵌入掌心，才让声音显得温柔而服从。
这次的审计失败，几乎没有波及到我。
我想，这是因为，那天被张展的来电吵醒后，我发现我在酒店的床上，未着寸缕。
7
夏天的傍晚，夕阳将包厢镀上一层温丽的金黄。
“你刚毕业，有些工作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张展喝下我敬的酒，夹了一筷子菜。
“还好你自己发现得早，我们还能修改，没出什么岔子。”
上级如此温厚，我心中庆幸，连说谢谢张总，我今后一定遇到情况及时上报。
他说可不能这么叫，叫张审就行。
我嘿嘿赔笑，又敬一杯酒。
手机屏幕一亮，何清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和他的聊天背景是左深右浅的两个色块，他帮我换的。他和我的聊天背景则是左浅右深，我帮他换的。
我们并未公开关系，这种小小甜蜜是不多的糖。
我回复说快了，再喝一轮就收摊。
酒意上来，尽管我吃了解酒药，还是感到阵阵眩晕。
张展出去接电话，我把手机收进包里，打算等他回来就结束。
可是，他回来时，却带来了另一个人。
是温铎。
后面的记忆，颠倒破碎，起伏狂乱。
如玻璃碎片，反射的阳光将我凌迟。
四面八方的利刺中，我小心地寻觅和何清畅想过的未来，却发现上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张展的电话之后，何清打了过来。
我手一颤，险些把手机摔落。
仓促间，竟按了挂断。
可他立刻又打了过来。
我的泪水瞬间满盈。
“你终于接了，现在在哪里？”
“我在……酒店。”
何清长出了一口气：“快去上班，不然要迟到，拿不到全勤奖，影响季度考核哦。”
“……”我沉默着，喉咙好像堵了一团酸苦的棉花，吸满唾液，将咽腔塞得严严实实，咽不下去又拔不出来。
“我之前接的活到账了，有了这个钱，你之前看中的那款扫地机器人就能拿下了。”
他还想着这个，我应该高兴。
“喝醉了也不知道给我发个消息，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嗯，”我的喉咙发出了一个不是我的声音：“我今天要出差。”
我终究还是拎起包去了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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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控项目结束后，我终于有时间细看温铎的手机数据。
他根据部门和职位将联系人分类备注，比如我，备注为“总部审计助理-陆寻”。张展，备注为“分部负责人-张展”。
张展曾和我强调，工作要留痕，尤其是与被审计单位沟通时，聊天记录可作为编写审计底稿的凭据。如果出现争议，也能为自己说理。
我调出温铎和张展的聊天记录，发现多是温铎对张展的工作指示，以及张展对温铎的工作汇报，或者是将资料发送至温铎邮箱后的提醒。
温铎往往会回复“收到”。
我向前翻阅，发现有一条提醒，温铎没有回复。之后几天，张展多次发信息询问温铎是否方便，请求电话汇报。
同期的通话记录里，除了张展，还有一个外地号码，备注为“科未总监-王帆”。
我在聊天记录列表里找到了王帆，他们的对话围绕着科未的财报审计和几个专项审计。还有几条语音，可惜文件丢失，无法播放。
我知道，科未是温铎签下的客户，主要制造纳米硅片，供给集成电路产业，虽然是新创企业，却在政策和补贴的支持下发展很快，目前已在沪市科创板进行IPO招股说明公示。
但与科未有关的工作，温铎没有让我经手。
张展之前的工位在我对面，背对着墙。他走之后，工位的电脑就闲置了。
我坐过去，按下开机按钮。
何清曾在同样的位置，质问我为什么不辞而别。
如今回想起那些付出和隐忍，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
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