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长安

第1章第一章

丈夫战死沙场的第三年,我在京郊的寺庙又看到了他。

我想扒下他的袈裟看看他的胎记,他却对我说,「请女施主自重。」

我气愤离去,某日夜里,他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问道:「可否留宿一夜?」

我学着他的样子:「请师傅自重。」

他顿时变了脸色。

01

我捧着婆母的排位的手隐隐发颤,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到这张脸了……

那个人顶着和我几年前战死夫君一模一样的脸身着袈裟,坐在众人中央,正在潜心礼佛。

他的眼神,悲悯众生,不惨杂质。

是宋长安吗?

几年前死去的宋长安?

我的、夫君……

我朝着他一步步走去,整个人颤抖着,隐隐有些期待。

他注意到了我,抬眸和我对视。

可是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我。

「阿弥陀佛,女施主前来是为了超度亡灵吗?」

我还是没忍住问出口:「长安……是你吗?」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摒尘。」

摒尘,摒弃俗世前尘,超脱苦短人世。

剧烈跳动的心脏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平静了下来,他不是那个人吗?

我不甘心地朝着他更进一步,用话激他,「你分明就是长安,我的长安。」

「女施主所求为何?」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你。」

僧人们都停下了敲打木鱼,纷纷看着我。

寂静,长久的寂静。

我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期待他承认自己就是宋长安,是我的夫君……

不止是声音,他们甚至连说话的语调都一模一样。

他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我只是个无理取闹的人,略施一礼,朝着信众走去,继续点化众生。

光,照在他的衣袍上,他仿佛是真正的佛子。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等到信徒散去,我走到他身边,他却忙不迭地避开。

「大师为何躲我,您既然点化众生,为何不渡我?」

「因为贫僧,不是施主心中所求。」

02

他转身离去,只留给了我一个陌生的背影。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感觉浑身上下都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在地上。

不是我心中所求?

当初宋长安为了娶到我,甚至满足了父亲一步一叩首的荒诞请求,扬言非我不娶,我是他一生所求。

如今他告诉我,他不是我心中所求?!

荒诞又可笑!!!

他当初战死沙场,只派人留下了一封放妻书。

我根本不相信他会战死,我藏起放妻书,照顾婆母,抚养幼弟,只盼能有一天能和他再次见面。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与他的再次见面,会是在寺庙。

曾经那个满眼是我的少年郎,如今是四大皆空的佛子!

我冲上前想要拽住他的衣袖质问他。

他却警惕地转身,任由我跌到了地上。

我惊异地看着他,心中带上了又几分不确定。

宋长安最是爱护我,我不小心被针扎他都会心疼好久,他怎么可能任由我跌坐在地上,他……

触及到他眼底的冰冷,我哽咽了一下,「大师,我夫君名唤宋长安,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睛波澜不惊,看着我就是一个陌生人。

「贫僧长相寻常,与他人相似,实属正常。贫僧在普化寺数年,想来女施主是认错人了。」

宋长安长相寻常?

当年他对月酌酒,便得了「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的美称,引得无数少女一见倾心,非卿不嫁。

我看着那张俊美至极的脸庞,袈裟贴着的脖颈处,遮得严实,但是我极想扒下来瞧瞧,那里是否有一朵莲花。

佛子座下的莲花。

曾有人开玩笑宋长安与佛有缘,说不定应该是个出家人。

宋长安总是搂着我,笑得玩世不恭,「家有萋萋,我哪里去得那清静地。这不是要闹得人家鸡犬不宁吗?」

可如今,他身披袈裟,却真如清冷的佛子,不染一尘,不念世俗。

甚至,不记得我了。

03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

就听见了打马扬鞭的声音,周围的僧人惊慌失措,也阻挡不了来人,顶着满身风雪,走了进来。

他看到宋长安时也是一怔,不可置信的喊了出来,

「大哥?」

是宋长安的胞弟,宋长离。

宋长安面色未变,并不理会宋长离,接过婆母的排位,送去佛堂。

他手指转动着佛珠,嘴里隐隐念着往生咒和地藏经,他指尖莹白,佛珠轻滚,碰出声音。

曾经那双手,也抚摸过我的脸庞,温柔缱绻,至死不渝。

那个排位上,明明写了婆母的名字,

那是他的亲生母亲,他却太过平静,平静得宛如陌生人。

我就这么痴痴望着他。

宋长离走到我身边,寒气袭来,也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有些不适应,退了半步。

「大嫂,你为何突然离家!」

宋长离突然攀住了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连忙躲开,忍不住呵斥。

「长离,你干嘛,佛门重地,不得无礼!」

宋长离手指蜷缩,又松开,最终望向婆母的排位,垂下了头,脸在蜡烛下忽明忽灭。

看着宋长离眼底的乌青,我叹了口气,这些年婆母,我还有宋长离相依为命,宋长离拼了命的读书,考取功名。

婆母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病重也不曾让我告诉宋长离。

他刚刚任命「翰林院修撰」,就把我们接到了京城来。

若是不上京,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普化寺,也不会再见到宋长安。

可是婆母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宋长离公务繁忙,若是时常回家,那翰林院的其他人会如何?

以至于婆母死的时候,宋长离也没能赶回来。

我看着宋长离苍白的脸色,语气最终还是软了下来,想来,他也是日夜赶路。

「婆母走得很安详,她最挂念的就是你。」

「那你呢?」

我整个人一怔,我?

「你是宋家的长媳,我娘不挂念你?他还让我在大哥的排位前发誓,让我好好照顾你,可大嫂你直接搬出了府,是我做的不够好吗?」

我沉默了,婆母不在了,寡嫂和小叔子同住一个屋檐下,日后这闲言碎语岂不是得逼着我去死?

如今我搬到其他巷子里,顶着先将军的妻子,翰林院修撰的长嫂的名头,谁又能欺负了我去?

04

「大嫂,你既与大哥相见,为什么不让他还俗?」

宋长离有些急切地看着我。

相见?

可宋长安根本不与我相认,甚至,他不认识我。

或者,他也许根本就不是宋长安……

我还没弄清楚宋长安为何死而复生,又成了出家之人。

门外突然传来痛苦地喊叫,「杀人了,杀……」

箭矢破窗而入,朝着我射了过来,离我最近的宋长离猛然扑向我。

但是有一个人更快,他手捏成拳,扶住我的腰,我对上了那双清俊的眼眸。

宋长安。

绳子应声而断,佛珠滚落一地,男人竟徒手抓住了疾驰的箭矢,箭矢碎裂。

他抱着我滚进了案桌。

狭小的空间,忽明忽灭的灯烛,刀剑的厮杀。

仿若未闻。

他瞳色幽黑,一眼望去,像是要溺进了那双眼眸。

鬼使神差,我拉住了要出去帮忙的他,脸朝着他越凑越近。

宋长安的眼里少见的多了少许讶然,手指抓紧了衣袍。

佛珠碰撞的声音急切了起来,平添慌乱。

我的唇瓣就要贴在他的唇上,案桌却被人狠狠一撞。

他的头猛然一偏,我的牙齿磕在了他的下巴上。

一声闷哼。

他立马恢复了清明,推开了我,

「女施主躲在这里就好,贫僧出去迎敌。」

迎敌?

出家人与人为善,为何要出去迎敌?

他分明就是……

05

我在案桌底下,看着宋长安手执棍棒,朝着那些黑衣人迎了上去,他并未下杀手,只是打在他们的痛穴,让他们暂时失去攻击的能力。

一旁的宋长离,也跟着他一起杀敌,可他毕竟是个书生,学的不过是勉强自保的功夫。

在有一个黑衣人要砍向宋长离的时候,我惊呼出声。

宋长安却挡在了宋长离的前面,刀剑刺破了他,血水滴答滴答流下,那双眸子依旧镇定,身上的伤仿佛不在,他打中刺客的痛处,刺客随即倒地。

我冲了出去,宋长安却是直接倒了下去,连倒下去的瞬间,他都那么平静,缓缓闭上眼睛,宛如睡着一般。

仿佛救人,只是他一界僧人应该做的。

衣袍被扯开了分寸,露出肩膀上的莲花,他每每进入我之时,我都疼痛难耐,咬在他的莲花之上。

他总在我耳边低低的笑,勾人心魄。

是他,是我的宋长安!

可是现在,他却浑身是血的倒在我面前。我抱着他的头,失声痛哭。

第一次,那么清晰的看见他浑身是伤的在我面前倒下,如针扎般的心痛,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巨大的悲伤席卷了我的全身。

一如那天报丧的将领走到家门前。刺目的白,大大的白布挂满了宋府。

06

当初婆母被这个噩耗吓晕,是我颤颤巍巍接过了他的遗物。

竟然只有一枚铜钱和一纸放妻书。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宋长安要休了我!

他曾对我说:「一生只得一人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他曾说:「萋萋此生吾爱,得妻如此,千金不换。」

他说:「等世道安稳了,我们就回老家,生几个胖娃娃,一起和和美美。」

我们那么浓烈的过去历历在目。

他居然要休了我!

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我根本不愿意相信他死了,我要亲口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一时蹉跎,竟成了这般境地。

回忆至此,我再一次拿出了脖子上的铜钱,细细摩挲,上面的刻字也在这些岁月里磨平了棱角。

其实我懂,宋长安是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他不想耽误我,他希望我能遇到更好的生活。

可是他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见面?

为什么要出家?

又为什么不愿意与我相认……

07

昏暗的烛光里,宋长安像是陷入了癔症,不停地摇头,嘴唇越来越白,我立马去打来温水给他擦脸,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

眼睛猛然睁开,这双眼睛不再是平静的,无波无澜。

而是锐利,侠裹着无限的杀意。

是我的宋长安,熟悉又陌生的宋长安。

他的手一把掐住了我的脖颈,我的呼吸一滞。

宋长安,是要杀我?

眼底的杀意不似作假,他的手随即用力,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我牙齿轻颤,眼底竟然挤出了泪,「宋……宋长安。」

宋长安的手猛然一僵,眼底闪过迷茫,「萋萋……」

紧接着,一阵天旋,我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陷入昏迷之前,我固执的看着宋长安迷茫的双眼。

宋长安,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给我想起来!

不少人从房间外冲了进来,我听见了,

「大嫂!」

「摒尘师兄!」

08

「阿弥陀佛,宋夫人,可否与贫僧一叙。」

围着我的沙弥,全都双手合十,唤着,「主持。」

僧人身着宽松的袈裟,头戴黑色的僧帽,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一股淡淡的神秘感。

茶水洒在杯中,带起了热气,

「方夫人,既是过去之事,也该放下了。」

我抬眸看他,愣了片刻。

「放下?那可是我的夫君!你们把他变成了个和尚,我等了他那么多年!是你一句该放下了就是可以一笔勾销的吗?!」

我崩溃地朝他哭喊,可是他平静无波,只一句话,让我瞬间陷入了冰窖。

「方夫人,摒尘,是自愿剃发为僧,加入普化寺的。」

主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看错的话,他在看我脖子上的铜钱。

我下意识摸住了脖子上的铜钱。

「阿弥陀佛,施主,下一次见面,你会知道一切。」

茶烟袅袅,我却无心品尝。

主持铺开纸卷,像是在写着什么,桌案上的镇纸,似乎是,一把匕首?

我却无心再想,满脑子都是宋长安。

他是自愿的?

他是自愿的!

那我呢,我算什么?

他宋长安早就厌弃我罢了,根本就不是为了我……

主持对着我双手合十,一句「阿弥陀佛」。

「前尘往事,皆为虚幻,方夫人,还是应该向前看。」

我坐在静室里,看着窗外的黑夜和隐隐绰绰的月光。

月凉如水,一如我的心,再也掀不起波澜。

等婆母的牌位被超度好,我将它交给宋长离。

「宋长安给我的放妻书我收下了,从此以后,我方萋萋与你宋家再无任何瓜葛。」

「大嫂!」

09

我没再回头,却在林子里又对上那双眸子,眸子有些复杂,绝望,愧疚,挣扎,甚至夹杂着一些爱意。

只是一瞬,我知道他想起了所有。

突然有些不甘心。

我扑了过去,这一次他没有躲开,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扒开他贴身的袈裟之上,露出了脖颈上的红莲,鲜红如血,却又带着禁忌与神秘。

想着往日种种,这红莲……

越想越不顺,我一口咬了上去,留下不轻不重的牙印。

他的脸上顿时冒出了的薄红,佛珠紧攥在手里,暴起了青筋。

「施主……」

我没有听他把话说完,双手合十,对着他行了一礼。

「对了,摒尘大师,我和我夫君,曾有一个孩子,在我收到休书那天,孩子没了。」

我苦笑一声,心中泛起无边酸涩,这也是我一直留在宋家的原因之一:我想亲手告诉他……

宋长安猛然抓住了我的手,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瞳孔放大,甚至有泪浸湿了眼眶,嘴唇煞白,几度张合,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心里闪过畅快,宋长安,无论你现在是佛子还是曾经的将军,你与我之间,都曾对不起一个孩子。

我要它在你心里扎根,永世难忘。

「大师,冒犯了。」

10

夜凉如水,一似去秋时。

那日离开了普化寺后,我就在京郊买了个宅子。独自过活着。

听见有重物坠地的声音,我立马吹灭了灯烛,手里握紧了匕首,想着路过的大婶都说的京城不太安稳,这京郊那就更……

我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脚步声很重,似乎随时要跌倒一般。

来了,朝着我的位置走了过来了,我抓着匕首冲了出去。

那人竟浑身是血,而那张脸更是让我再熟悉不过。

我从厨房里找来了药酒,递给了来人——林青。

林青,是苏长安当年的副将,也是亲手把苏长安的遗物交给我的人。

「林青,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嫂子……我,我本来在家里种田,突然就冲进来一伙人,追杀我,我胡乱逃,逃到了这里。」

当年林青送完遗物后,留下了二十两银子,就离开了。

再次见面就是林青被追杀。

林青张嘴又急切道:「嫂子,我……」

「砰砰砰!」

话还没继续,门就被敲响了,极轻。

但是在我们的耳边炸开,宛若惊雷。

我急忙让林青藏到厨房的米缸后面,去开门,手里同样握着匕首。

宋长安的脸就这么突然闯了进来,他看到我的瞬间,双手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佛珠,松了一大口气,随即又有些紧张,还有些涩然,眼里满是悲伤。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来找我的?

他双手合十,朝我行了一礼。

「方夫人,贫僧奉师父之命要往皇城送东西,天色已晚,可否借宿一眼?」

黑夜,月下,寂静无声,我与他无声地对站着,他面上却仍是清冷禁欲的模样。

我在期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