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一章
顾淮之留洋归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我家退婚。
他已经成了我高攀不起的教授，而我仿佛还是旧时代愚昧的掌中娇。
无妨，我会让他知道：「这婚，该我退才是。」
1
顾淮之来我家退婚时，一女子贸然登门。
他脸色变了又变，还是将玉佩掷于案几上。
「绾妤，你我指腹为婚，属于包办婚姻。」
「如今我已觅得良人，也希望不要耽误你。」
我放下手中的图纸，抬眸淡淡望着他。
「你可还记得当年临走时的许诺？」
顾淮之脸上顿时有了些许愧色，只是他身旁的女子立马出言。
「如今已经是民国二十七年了，曾姐姐莫不是还活在清朝？」
「明姝虽不是什么世家女，但也知如今是新时代，姐姐还是给自己留些体面。」
「我若说不呢？」
我好笑的神情似乎惹怒了她，她当场挽起顾淮之的胳膊，从上至下将我打量了一番，眸中嘲讽再不掩饰。
「我是雾都女子学院的全才，而你布裙荆钗，不过是旧社会的产物，有什么资格同我比？」
我挑眉一笑：「我若要比，你赢不了！」
「何况我们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我今日的确「布裙荊钗」，为了图方便，直接是宽松布裙上身。
而他们俩：一个西服加身，复古背头，是雾都女院新晋的教授；一个穿着特有的学生装，珍珠丝带配麻花辫，是女院称为传奇的全才。
我与他们，如同两个时代的人。
2
顾淮之见状，愠怒不已，立时将人护在身后。
「明姝年纪小，还是个学生，你就不能让着她么？」
「你曾家大小姐的优雅端庄呢？难不成从前都是装给我看的？」
我被他气笑了：「顾淮之，谁给你的脸？」
「我又不是她父母，凭什么要让着她？」
「还是说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新时代，暧昧不清的教授和学生？」
他辩驳：「我与晏姑娘是自由恋爱，并不是什么暧昧不清，你不懂就别胡说。」
「哦？一个有婚约在身，一个伺机接近，也叫自由恋爱啊。」我故意拖长了尾音。
他骤然怒不可遏，眼眶微红。
「明姝说得没错，曾绾妤，你果然是旧时代的产物，善妒又强势。」
「我就算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你这样的女人。今天这婚，我退定……」
他话音未落，我就让人将顾家的信物扔给他。
「这婚，是我退才是。」
「我们订婚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既是你背弃承诺在先，我也没必要讲究两家情分，我们好聚好散。」
他捡起信物，拉起晏明姝就要走。
我又在背后轻飘飘补充道：「对了，曾家供你四年留学的2000银元，折合成法币共300万，希望你三日之内送过来。」
如今的雾都，有了些许整改，市场上流通的是法币。
只见他一个踉跄，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临走时，晏明姝特意回头，给了我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不想被他们坏了心情。
正要继续完成图纸之际，却收到雾都防空协会人员的通知：
「隧道的图纸在十天前已经有人献上，如今开工了，曾小姐这次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所作。
只是在看到对方图纸的那一刻，整个人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不正是两年前我寄给顾淮之的图纸么？
「图纸是顾淮之先生献上的。」
那人临走前的话语，如魔咒一般涌入我脑海。
十天前……
他刚留洋归来。
原来早就做好了打算。
可这份图纸不完善，会死人的……
3
三天后，顾淮之竟真将300万法币送过来了。
以顾家如今的现状，根本不可能凑齐。
可我没心思去细究。
我要用尽一切人脉阻止隧道的施工。
但不知为何，昔日与我爹交好的几位老友根本不愿意出手。
我爹如今人在陕北，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阻止。
直到一日，我在茶馆碰见顾淮之。
他逆光而立，正对着一人点头哈腰，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我。
「一切都已按照山本先生的吩咐办妥，隧道如期施工。」
「曾家女处处碰壁，商场上那些人根本不会出手相帮。还请您在先生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他一手点烟，一边对着那人赔笑。
后面的我已无法再听下去。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紧紧捂住嘴巴，浑身忍不住颤栗。
这还是那个与我一起长大的人么？
背信弃义也便罢了，他竟要卖国求荣？
4
顾淮之有一点说得没错。
我和他还在娘胎时就被指腹为婚，算是包办婚姻。
我仍记得五岁时，爹对我说：「两家父母想得很简单，若是一男一女就结秦晋之好。若是性别相同，就义结金兰，共同保家卫国。」
而我们出生时，应了那句秦晋之好。
曾顾两家本就是世交，那时更是亲上加亲。
可世事难料，乱世的变故只在一夜之间。
我十岁那年，顾家败落。
顾伯伯本来要举家北迁，满心愧疚的带着顾淮之上门来还玉佩。
可他自己不愿。
他说：「君子一诺，此生必践。」
「我还未娶到绾妤，不想离开雾都。」
我爹自然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当即允诺，等他功成名就之时再来娶我。
自此以后，他发奋读书。
十几岁的少年，常常趁着课余时间跑到码头扛麻袋。
无数个夜晚，他都会偷偷给我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酸辣粉。
我几度看到他手心的茧子和肩膀的红痕时，既心疼又感动。
后来的无数次，他总是气愤又无力地对我说：
「我们要是有西方的盾构机就好了。这样，我们的国家就不会被动挨打了。」
「绾妤，我一定要救亡图存。」
我内心一直记着这些话。
从小到大，我接触的教育是诗词歌赋，是修身齐家，是经世哲学。
可如今的乱世，祖国最缺的是实业技术。
顾淮之学的是工程学，唯有去西方深造才能更快速的改变现状。
我希望能给他一点帮助。
于是，在我的多番恳求之下，我爹终于答应供他留洋。
他离开的那年，雾都是难得的大雪天气。
我穿着厚厚的袄子，追在车子后头，在雪中跌倒了无数次，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一声：「顾淮之，我和祖国都在等着你！」
他也远远地回应我，眸中尽是意气风发。
「绾妤，我回来就娶你。」
「战乱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一定会赢。」
那一诺，我记了四年。
也是在这四年里，我放下了原本喜欢的诗词歌赋，凭着超出常人的努力考入雾都大学堂，主修建筑学。
我爹娘开明，并未过多阻止。
只在我入学前，爹嘱咐了一句：「读书明理为开智，建筑亦为锦上添花。乾坤万象，繁杂丛生，唯有学术能伴己身永恒。吾儿要时刻谨记，你是青云鸟，而非掌中娇。」
我一直不清楚他为何会这样说。
直到这次顾淮之归来，我终于明白。
我选择学建筑，不是为了追随顾淮之的脚步，也不是为了任何人。
而是在这乱世，多一项立身之本。
我能接受他遇到比我更好的人，也能接受他变心。
可我无法接受，那个曾立志学成归来要报效祖国的人转身就成为敌人的走狗！
顾淮之，你真的投靠日寇了么？
5
「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了吧？」
旁边倏然多出一人，朝我做出噤声的动作。
竟是晏明姝。
她将我拉到安全的地方。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立志报国的少年了。」
我满眼疑惑，顾淮之与她相识不久，竟连这些都告知她了。
「离开他，你才能活着。」
此刻的她，语气真诚，眸光澄澈，与退婚那日的嚣张跋扈全然不同。
仿佛当时只是做戏，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
我心里更加确信，她知道些什么。
可她沉默良久，只是缓缓道：「早日带着曾家老少离开雾都，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顿觉莫名其妙，起身就要离开。
「你已将手中的全稿以绘画的方式打印出来，准备激发民众，你们再共同阻止隧道施工。我说得可对？」
我生生停住了脚步，她说得没错。
这方法虽然是下下策，但眼下我只有这条路。
只是这事我并未告诉任何人，她如何晓得？
晏明姝带我来了一个地方。
正是隧道施工处。
两年前我急着给顾淮之分享内心的喜悦，所以寄给他的图纸上，并未画完通风、防火、防毒系统。
现今的雾都，时不时都会有敌机轰炸，百姓只能躲进防空隧道。
若是建成未通风的隧道，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眼前的景象让我浑身一震，紧接着是无数的喜悦。
三洞分岔之处竟然全部安装了通风系统。
她主动开口：「在得知顾淮之的计划之后，我就将图纸改了。」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我离开雾都？」
我审视地看着她，这个女子总有种莫名的诡异之感。
她沉默良久，并没有正面回答我。
只有一股突如其来的绝望和悲拗穿过喧闹的施工处，席卷在她周围。
「我知道你的命运。」
她指着一旁的隧道悲切道：
「1941年6月5日，你会死在这里。」
如今是民国二十七年，也就是1938年。
我真的只有三年时光了么？
我一向不语怪力乱神。
正要问她，却被一道刺耳的车鸣声打断。
一个送报纸的少年在街上跑：「号外号外：日寇陆航将领山本一郎于今日出席各大商会会议，放言三个月内收购城内所有实业，占领雾都。」
我捡起被遗落的报纸，上面赫然列着山本一郎的「功勋」。
山本一郎，日寇的陆航将领，是全国人民最恨的人物之一，也就是顾淮之口中的山本先生。
半年前那场震惊中外的「金陵大屠杀」，也有他的参与。
「居然是这个畜生！」晏明姝气急。
我拉住她，手里的报纸已被捏得变形。
「我们四万万同胞加在一起，总会为他们报仇雪恨的！」
那日，我还是被晏明姝的话影响到了。
我连夜给爹发了电报。
从来没有哪一刻，我像现在这样渴望得到掌家之权。
以往爹去外地考察时，我总是借口说不能堪当大任。
可从那天起，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我迫切地想知道，三年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6
我刚得到掌家之权的那日，顾淮之就带着山本一郎来到曾家。
对方表面上一副谦逊之态，仿佛真的只是个普通商人，实则句句不离收购嘉陵江岸的曾家码头。
我也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与他虚与委蛇，但明确表示不会合作。
山本怒而未发，反倒是将目光转向顾淮之。
顾淮之立即会意，将我单独叫到后院。
「绾妤，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山本先生已经给了你高价。」
「识时务者为俊杰。码头若是到了他手上，必会盈利，你刚接手掌家之权，这可是你借机立威的好时机。」
「够了！」
「我的确是需要立威，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曾家不会发战争财，也不会搜刮民脂民膏。」
我最后问他：「顾淮之，防空隧道的图纸，真的是你画的么？」
半晌之后，他坚定地说：「是。」
我嘲讽地看着他，陌生不已。
曾经严谨到我私下抄写了一句话就严格要求我写出作者署名的人，如今真的已经面目全非。
「顾淮之，你一个留洋的工程学教授，竟会无耻地偷盗我这个封建产物的图纸，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希望你能承受接下来的后果。」
我与顾淮之再一次不欢而散。
他和山本离开后，外面隐隐传来几声枪响。
我追到门口时，只见街上已经乱作一团——是雾都女院的学生在游街。
晏明姝也在其中，只是，她是救人的那个。
几个身着蓝色校装的学生，胸前已被大朵红梅晕染，本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如今却直直倒在血泊里。
原来，已经有一半的商人答应与山本合作。
她们气不过，只能以此表示抗议。
我将她们保了下来。
「姐姐，你还是信了我那日的话，对么？」
我此刻内心五味陈杂。
那天分别时她告诉我，不日便会有学生游街，具体的时间、地点和伤亡人数与今日的别无差距。
这些，是作不了假的。
「图纸通风口的事你是提前得知还是其他？」
这件半成品，顾淮之和无数专家都没看出其中的问题，因为通风口不在上方，而在地下。
可据我前些日子的调查，晏明姝虽有全才之称，但并不精通建筑学。
她怎会无故得知呢？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因为我见过姐姐画完的图纸，它照亮了整个嘉陵江。」
我的心猛地一颤，仿佛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可我那日在顾淮之退婚后才画完，你并不知情。」
她眸中晶亮退去，只留下黯淡和满身哀伤。
嗫懦良久，终是缓缓开口：
「我是知情的。」
「在85年后，新中国的嘉陵江河畔。」
「在重庆大轰炸惨案遗址的墙壁上，我看见过那个英勇的女子以全身热血勾勒成的图纸。」
7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秦岭之巅，合川而入，嘉陵江畔的水流依旧滚滚而下，从曾家路过。
落日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倒映出两个时代的身影。
「重庆大轰炸……惨案？」
「雾都，就是2023年的重庆。」
她眼眶通红，已经抑制不住泪如雨下。
「1941年6月5日，敌寇轮番轰炸重庆。大量居民涌入防空隧道，因通风不畅，推挤踩踏，造成骇人的大隧道惨案。」
我曾在这里长大，见到过这里的大雪，听过雾都的老人经常叫我「幺妹儿」，吃过无数次巷口的酸辣粉……
我想过无数个结局，却没想到战争留给这座城的竟是「惨案」。
可是她说2023年，新中国……
我突然反应过来，内心止不住的颤抖和火热。
「2023年新中国，也就是说……」
「我们胜利了。」
她仿佛猜到我要问什么，掷地有声道：
「海清河晏，岁月静好。」
我往前挪了挪身子：「那其他地区的日寇？」
「都被赶出去了。」
「后世真的好起来了？」
「对，日寇投降了。」
我有些语无伦次：「那后世的军人，都有棉衣棉鞋么？后世的百姓，能吃得饱么？」
「都有，他们都有。也能吃得饱。」
不知何时，我眼角的泪水已夺眶而出。
我的大哥，为了从敌人手中抢回棉衣棉鞋，赤脚站在大渡河上三天三夜，只为堵住枪口，死无全尸。
我的幼弟，是金陵大学堂最年轻的教授，为了保护他的学生，在金陵的那场浩劫中遇难。
曾家满门，只剩下我一个女子。
我很庆幸我能遇到晏明姝，知道这一切。
可是真的好遗憾啊。
他们都没有机会看到未来的希望，听到胜利的号角，就从这个世界路过。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小心翼翼问道：
「那后来，他们承认了么？道歉了么？」
我听留过洋的三伯说过，昭和民族的史书与我们的大不相同，甚至还拜着甲午年间的魂魄，那分明是要掩盖事实。
我生怕，从晏明姝口中听到这样的答案。
良久，她语气里夹杂着气愤：
「他们否认历史，拒绝承认错误。」
「但姐姐放心。千千万万的新中国同胞，一直在前进，在战斗，从未遗忘过史实，也从未放弃争取。」
我与晏明姝聊了一个下午。
她本是非遗守护者，却因为那些无耻的人说隧道建筑是他们国家的。
为了还原史实，寻找证据，她去了重庆遗址，最后却因意外而穿越到了这里。
她努力考上女院，只为找到我。
「幸好，一切还不算太晚。」
「这一次，我想保护姐姐，我不想中国的建筑再留下遗憾。」
「不……不止我一个。」我颤抖道。
「还有雾都千千万万个家庭，还有手无寸铁的稚子，还有嘉陵江畔苦苦等待的老人。」
他已经成了我高攀不起的教授，而我仿佛还是旧时代愚昧的掌中娇。
无妨，我会让他知道：「这婚，该我退才是。」
1
顾淮之来我家退婚时，一女子贸然登门。
他脸色变了又变，还是将玉佩掷于案几上。
「绾妤，你我指腹为婚，属于包办婚姻。」
「如今我已觅得良人，也希望不要耽误你。」
我放下手中的图纸，抬眸淡淡望着他。
「你可还记得当年临走时的许诺？」
顾淮之脸上顿时有了些许愧色，只是他身旁的女子立马出言。
「如今已经是民国二十七年了，曾姐姐莫不是还活在清朝？」
「明姝虽不是什么世家女，但也知如今是新时代，姐姐还是给自己留些体面。」
「我若说不呢？」
我好笑的神情似乎惹怒了她，她当场挽起顾淮之的胳膊，从上至下将我打量了一番，眸中嘲讽再不掩饰。
「我是雾都女子学院的全才，而你布裙荆钗，不过是旧社会的产物，有什么资格同我比？」
我挑眉一笑：「我若要比，你赢不了！」
「何况我们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我今日的确「布裙荊钗」，为了图方便，直接是宽松布裙上身。
而他们俩：一个西服加身，复古背头，是雾都女院新晋的教授；一个穿着特有的学生装，珍珠丝带配麻花辫，是女院称为传奇的全才。
我与他们，如同两个时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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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淮之见状，愠怒不已，立时将人护在身后。
「明姝年纪小，还是个学生，你就不能让着她么？」
「你曾家大小姐的优雅端庄呢？难不成从前都是装给我看的？」
我被他气笑了：「顾淮之，谁给你的脸？」
「我又不是她父母，凭什么要让着她？」
「还是说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新时代，暧昧不清的教授和学生？」
他辩驳：「我与晏姑娘是自由恋爱，并不是什么暧昧不清，你不懂就别胡说。」
「哦？一个有婚约在身，一个伺机接近，也叫自由恋爱啊。」我故意拖长了尾音。
他骤然怒不可遏，眼眶微红。
「明姝说得没错，曾绾妤，你果然是旧时代的产物，善妒又强势。」
「我就算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你这样的女人。今天这婚，我退定……」
他话音未落，我就让人将顾家的信物扔给他。
「这婚，是我退才是。」
「我们订婚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既是你背弃承诺在先，我也没必要讲究两家情分，我们好聚好散。」
他捡起信物，拉起晏明姝就要走。
我又在背后轻飘飘补充道：「对了，曾家供你四年留学的2000银元，折合成法币共300万，希望你三日之内送过来。」
如今的雾都，有了些许整改，市场上流通的是法币。
只见他一个踉跄，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临走时，晏明姝特意回头，给了我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不想被他们坏了心情。
正要继续完成图纸之际，却收到雾都防空协会人员的通知：
「隧道的图纸在十天前已经有人献上，如今开工了，曾小姐这次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所作。
只是在看到对方图纸的那一刻，整个人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不正是两年前我寄给顾淮之的图纸么？
「图纸是顾淮之先生献上的。」
那人临走前的话语，如魔咒一般涌入我脑海。
十天前……
他刚留洋归来。
原来早就做好了打算。
可这份图纸不完善，会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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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顾淮之竟真将300万法币送过来了。
以顾家如今的现状，根本不可能凑齐。
可我没心思去细究。
我要用尽一切人脉阻止隧道的施工。
但不知为何，昔日与我爹交好的几位老友根本不愿意出手。
我爹如今人在陕北，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阻止。
直到一日，我在茶馆碰见顾淮之。
他逆光而立，正对着一人点头哈腰，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我。
「一切都已按照山本先生的吩咐办妥，隧道如期施工。」
「曾家女处处碰壁，商场上那些人根本不会出手相帮。还请您在先生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他一手点烟，一边对着那人赔笑。
后面的我已无法再听下去。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紧紧捂住嘴巴，浑身忍不住颤栗。
这还是那个与我一起长大的人么？
背信弃义也便罢了，他竟要卖国求荣？
4
顾淮之有一点说得没错。
我和他还在娘胎时就被指腹为婚，算是包办婚姻。
我仍记得五岁时，爹对我说：「两家父母想得很简单，若是一男一女就结秦晋之好。若是性别相同，就义结金兰，共同保家卫国。」
而我们出生时，应了那句秦晋之好。
曾顾两家本就是世交，那时更是亲上加亲。
可世事难料，乱世的变故只在一夜之间。
我十岁那年，顾家败落。
顾伯伯本来要举家北迁，满心愧疚的带着顾淮之上门来还玉佩。
可他自己不愿。
他说：「君子一诺，此生必践。」
「我还未娶到绾妤，不想离开雾都。」
我爹自然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当即允诺，等他功成名就之时再来娶我。
自此以后，他发奋读书。
十几岁的少年，常常趁着课余时间跑到码头扛麻袋。
无数个夜晚，他都会偷偷给我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酸辣粉。
我几度看到他手心的茧子和肩膀的红痕时，既心疼又感动。
后来的无数次，他总是气愤又无力地对我说：
「我们要是有西方的盾构机就好了。这样，我们的国家就不会被动挨打了。」
「绾妤，我一定要救亡图存。」
我内心一直记着这些话。
从小到大，我接触的教育是诗词歌赋，是修身齐家，是经世哲学。
可如今的乱世，祖国最缺的是实业技术。
顾淮之学的是工程学，唯有去西方深造才能更快速的改变现状。
我希望能给他一点帮助。
于是，在我的多番恳求之下，我爹终于答应供他留洋。
他离开的那年，雾都是难得的大雪天气。
我穿着厚厚的袄子，追在车子后头，在雪中跌倒了无数次，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一声：「顾淮之，我和祖国都在等着你！」
他也远远地回应我，眸中尽是意气风发。
「绾妤，我回来就娶你。」
「战乱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一定会赢。」
那一诺，我记了四年。
也是在这四年里，我放下了原本喜欢的诗词歌赋，凭着超出常人的努力考入雾都大学堂，主修建筑学。
我爹娘开明，并未过多阻止。
只在我入学前，爹嘱咐了一句：「读书明理为开智，建筑亦为锦上添花。乾坤万象，繁杂丛生，唯有学术能伴己身永恒。吾儿要时刻谨记，你是青云鸟，而非掌中娇。」
我一直不清楚他为何会这样说。
直到这次顾淮之归来，我终于明白。
我选择学建筑，不是为了追随顾淮之的脚步，也不是为了任何人。
而是在这乱世，多一项立身之本。
我能接受他遇到比我更好的人，也能接受他变心。
可我无法接受，那个曾立志学成归来要报效祖国的人转身就成为敌人的走狗！
顾淮之，你真的投靠日寇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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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了吧？」
旁边倏然多出一人，朝我做出噤声的动作。
竟是晏明姝。
她将我拉到安全的地方。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立志报国的少年了。」
我满眼疑惑，顾淮之与她相识不久，竟连这些都告知她了。
「离开他，你才能活着。」
此刻的她，语气真诚，眸光澄澈，与退婚那日的嚣张跋扈全然不同。
仿佛当时只是做戏，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
我心里更加确信，她知道些什么。
可她沉默良久，只是缓缓道：「早日带着曾家老少离开雾都，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顿觉莫名其妙，起身就要离开。
「你已将手中的全稿以绘画的方式打印出来，准备激发民众，你们再共同阻止隧道施工。我说得可对？」
我生生停住了脚步，她说得没错。
这方法虽然是下下策，但眼下我只有这条路。
只是这事我并未告诉任何人，她如何晓得？
晏明姝带我来了一个地方。
正是隧道施工处。
两年前我急着给顾淮之分享内心的喜悦，所以寄给他的图纸上，并未画完通风、防火、防毒系统。
现今的雾都，时不时都会有敌机轰炸，百姓只能躲进防空隧道。
若是建成未通风的隧道，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眼前的景象让我浑身一震，紧接着是无数的喜悦。
三洞分岔之处竟然全部安装了通风系统。
她主动开口：「在得知顾淮之的计划之后，我就将图纸改了。」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我离开雾都？」
我审视地看着她，这个女子总有种莫名的诡异之感。
她沉默良久，并没有正面回答我。
只有一股突如其来的绝望和悲拗穿过喧闹的施工处，席卷在她周围。
「我知道你的命运。」
她指着一旁的隧道悲切道：
「1941年6月5日，你会死在这里。」
如今是民国二十七年，也就是1938年。
我真的只有三年时光了么？
我一向不语怪力乱神。
正要问她，却被一道刺耳的车鸣声打断。
一个送报纸的少年在街上跑：「号外号外：日寇陆航将领山本一郎于今日出席各大商会会议，放言三个月内收购城内所有实业，占领雾都。」
我捡起被遗落的报纸，上面赫然列着山本一郎的「功勋」。
山本一郎，日寇的陆航将领，是全国人民最恨的人物之一，也就是顾淮之口中的山本先生。
半年前那场震惊中外的「金陵大屠杀」，也有他的参与。
「居然是这个畜生！」晏明姝气急。
我拉住她，手里的报纸已被捏得变形。
「我们四万万同胞加在一起，总会为他们报仇雪恨的！」
那日，我还是被晏明姝的话影响到了。
我连夜给爹发了电报。
从来没有哪一刻，我像现在这样渴望得到掌家之权。
以往爹去外地考察时，我总是借口说不能堪当大任。
可从那天起，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我迫切地想知道，三年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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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得到掌家之权的那日，顾淮之就带着山本一郎来到曾家。
对方表面上一副谦逊之态，仿佛真的只是个普通商人，实则句句不离收购嘉陵江岸的曾家码头。
我也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与他虚与委蛇，但明确表示不会合作。
山本怒而未发，反倒是将目光转向顾淮之。
顾淮之立即会意，将我单独叫到后院。
「绾妤，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山本先生已经给了你高价。」
「识时务者为俊杰。码头若是到了他手上，必会盈利，你刚接手掌家之权，这可是你借机立威的好时机。」
「够了！」
「我的确是需要立威，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曾家不会发战争财，也不会搜刮民脂民膏。」
我最后问他：「顾淮之，防空隧道的图纸，真的是你画的么？」
半晌之后，他坚定地说：「是。」
我嘲讽地看着他，陌生不已。
曾经严谨到我私下抄写了一句话就严格要求我写出作者署名的人，如今真的已经面目全非。
「顾淮之，你一个留洋的工程学教授，竟会无耻地偷盗我这个封建产物的图纸，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希望你能承受接下来的后果。」
我与顾淮之再一次不欢而散。
他和山本离开后，外面隐隐传来几声枪响。
我追到门口时，只见街上已经乱作一团——是雾都女院的学生在游街。
晏明姝也在其中，只是，她是救人的那个。
几个身着蓝色校装的学生，胸前已被大朵红梅晕染，本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如今却直直倒在血泊里。
原来，已经有一半的商人答应与山本合作。
她们气不过，只能以此表示抗议。
我将她们保了下来。
「姐姐，你还是信了我那日的话，对么？」
我此刻内心五味陈杂。
那天分别时她告诉我，不日便会有学生游街，具体的时间、地点和伤亡人数与今日的别无差距。
这些，是作不了假的。
「图纸通风口的事你是提前得知还是其他？」
这件半成品，顾淮之和无数专家都没看出其中的问题，因为通风口不在上方，而在地下。
可据我前些日子的调查，晏明姝虽有全才之称，但并不精通建筑学。
她怎会无故得知呢？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因为我见过姐姐画完的图纸，它照亮了整个嘉陵江。」
我的心猛地一颤，仿佛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可我那日在顾淮之退婚后才画完，你并不知情。」
她眸中晶亮退去，只留下黯淡和满身哀伤。
嗫懦良久，终是缓缓开口：
「我是知情的。」
「在85年后，新中国的嘉陵江河畔。」
「在重庆大轰炸惨案遗址的墙壁上，我看见过那个英勇的女子以全身热血勾勒成的图纸。」
7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秦岭之巅，合川而入，嘉陵江畔的水流依旧滚滚而下，从曾家路过。
落日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倒映出两个时代的身影。
「重庆大轰炸……惨案？」
「雾都，就是2023年的重庆。」
她眼眶通红，已经抑制不住泪如雨下。
「1941年6月5日，敌寇轮番轰炸重庆。大量居民涌入防空隧道，因通风不畅，推挤踩踏，造成骇人的大隧道惨案。」
我曾在这里长大，见到过这里的大雪，听过雾都的老人经常叫我「幺妹儿」，吃过无数次巷口的酸辣粉……
我想过无数个结局，却没想到战争留给这座城的竟是「惨案」。
可是她说2023年，新中国……
我突然反应过来，内心止不住的颤抖和火热。
「2023年新中国，也就是说……」
「我们胜利了。」
她仿佛猜到我要问什么，掷地有声道：
「海清河晏，岁月静好。」
我往前挪了挪身子：「那其他地区的日寇？」
「都被赶出去了。」
「后世真的好起来了？」
「对，日寇投降了。」
我有些语无伦次：「那后世的军人，都有棉衣棉鞋么？后世的百姓，能吃得饱么？」
「都有，他们都有。也能吃得饱。」
不知何时，我眼角的泪水已夺眶而出。
我的大哥，为了从敌人手中抢回棉衣棉鞋，赤脚站在大渡河上三天三夜，只为堵住枪口，死无全尸。
我的幼弟，是金陵大学堂最年轻的教授，为了保护他的学生，在金陵的那场浩劫中遇难。
曾家满门，只剩下我一个女子。
我很庆幸我能遇到晏明姝，知道这一切。
可是真的好遗憾啊。
他们都没有机会看到未来的希望，听到胜利的号角，就从这个世界路过。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小心翼翼问道：
「那后来，他们承认了么？道歉了么？」
我听留过洋的三伯说过，昭和民族的史书与我们的大不相同，甚至还拜着甲午年间的魂魄，那分明是要掩盖事实。
我生怕，从晏明姝口中听到这样的答案。
良久，她语气里夹杂着气愤：
「他们否认历史，拒绝承认错误。」
「但姐姐放心。千千万万的新中国同胞，一直在前进，在战斗，从未遗忘过史实，也从未放弃争取。」
我与晏明姝聊了一个下午。
她本是非遗守护者，却因为那些无耻的人说隧道建筑是他们国家的。
为了还原史实，寻找证据，她去了重庆遗址，最后却因意外而穿越到了这里。
她努力考上女院，只为找到我。
「幸好，一切还不算太晚。」
「这一次，我想保护姐姐，我不想中国的建筑再留下遗憾。」
「不……不止我一个。」我颤抖道。
「还有雾都千千万万个家庭，还有手无寸铁的稚子，还有嘉陵江畔苦苦等待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