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间惊鸿客

第三章

蓝星进门时,全家人均已到齐了,正等着她吃晚饭。这是她们蓝家历来的规矩,雷打不变,除非确定某一个家庭成员不回来吃了。

爸爸一如往常,拿了一份报纸,脊背挺得笔直坐在沙发上,一种典型的老领导做派。他是职业军人,虽然从军分区师政委的位置上退下来有几年了,但军人的特质已强有力地融植进老人的血脉,与他的生命不可区分了。对此,蓝星没有异议,她觉得军人就该如此。倒是妈妈一直举着首长夫人的架子毫不嫌累地不肯放下来让她实难认同和接受。但她是妈妈,做女儿的对于妈妈的某些举止不能接受便只有忍受了。

这会儿妈妈正自认为非常有仪表地端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做出一副十分关注时事的样子,而实际上过一会儿你问她刚才电视里在说什么她保准回答不上来。

哥哥显然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不是对等蓝星不耐烦,而是对等任何一个人都不耐烦,此刻正用一种不得不忍着的情绪在那里干坐着。嫂子在旁边与七岁的儿子蓝天宇说着什么。

如果说蓝星对妈妈心存反感的话,那么对哥哥就近乎是憎恶了。憎恶不是说她与哥哥有什么仇口,而是看不惯他平日一贯的做派。突出的本事没有,靠着爸爸的各种关系谋到了那么一个不用弯腰就能捡到钱的工作,还整日介昂头挺胸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姿态,仿佛她蓝星在这个家吃闲饭了,恨不能马上把她嫁出去采取了一块心病。本来哥嫂完全可以搬出去另立门庭,他们也不缺乏这方面的能力,可两口子就是只字不提这档子事儿,明摆着惦记着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这里边的主谋恐怕就是自己那个长相比较亮丽而内心却极为浅薄的嫂子。其实她蓝星根本不在乎什么家产不家产,她的觉悟与境界还没那么荒芜,只是他们不该拿她的婚姻说事儿,这就有点叫她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小侄子又叫嚷着要玩她的枪,这是蓝星每天回到家里最为头疼的一件事;头疼不是说她不喜欢孩子,也不是不喜欢这个侄子,而是因为跟孩子总是无法讲清道理,尤其是在他根本不听你讲的时候。另外还有孩子妈妈每每听之任之的故意骄纵的态度,一旦她稍有微词或假以颜色,一准儿会招来哥嫂蓄意的攻击,怪她把对大人的不满发泄到孩子身上。为了避免那种还无聊又无谓的矛盾和冲突,致使她曾一度对孩子撒谎,如姑姑把枪放在单位啦、局长伯伯生气啦之类。谎言虽然是善意的,但终归是谎言,谎言说多了说久了就难免对孩子产生负面影响,要知道,孩子的言行举止往往都是大人的翻版,何况她对于撒谎从心里往外有着抵触情绪因为她每天面对的那些犯罪嫌疑人,他们所讲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谎言,为了证实,她和她的队友就不得不没黑夜没白天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到处奔波。

蓝星求救般地望向妈妈。

“你不用管他,你越管他他越闹,你走你的。”妈妈以这个家里权威者的姿态道。

嫂子在蓝星意料之中地难看了脸色。很多关系搞不好的婆媳,除了金钱就是因婆婆偏袒女儿排挤媳妇儿引发的矛盾,这在任何一个家庭都不能例外。

孩子开始耍驴。

“天宇,咱不玩姑姑那破枪,太小,没有杀伤力,”爸爸放下报纸打圆场,“等我孙子长大了去当兵,机关枪、火箭炮可劲儿造。”

爸爸是东北人,在城里工作了几十年,乡音一点都没改,就像一个人的性格,不管时光和环境如何变迁,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若想改得重新来过。除此之外,人身上最顽固的东西恐怕就是乡音了。

孙子就像没听见爷爷的话,非但如此,反而作得更起劲儿了。

“你们两口子是没看见还是假装故意没看见?”爸爸严厉地瞪着儿子儿媳。

两口子就开始轮番红孩子,哄不好就轮番吓唬,场面极其胡乱,足足折腾了十分钟才安静下来。

在这期间,蓝星回到自己房间,把手枪锁进抽屉。这两天有任务,要不她不会把枪带回家。然后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脱掉牛仔服,换了一身松软的休闲服。

“奶奶,可以开饭了吗?”保姆小雨来到客厅问。

“好,叫你星阿姨。”妈妈说。

蓝家吃饭也是有规矩的,各自有各自的位置,绝不允许坐错,不许大声讲话,更不许放屁。

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蓝星不知道是自己的幸运还是自己的不幸运。别人都艳羡她的高干家庭,甚至嫉妒她高贵的出身、优越的条件,可她自己却丝毫感觉不到别人以为的那种幸福和快乐,从小到大她只感到自己被一种无形的枷锁禁锢着,太多太多的条条框框让她找不到自己,更不知道什么是家庭的温馨,钢铁般的军人生涯让爸爸把家庭变成了他的军营,而他自己就是这个军营里的最高长官,习惯于把他的儿女当做他的士兵来发号施令。而一贯趋炎附势有热衷于虚假的贵族尊严的妈妈便毫无原则地充当了爸爸的帮凶。

爸爸从参军到离休,一直是个有口皆碑的好兵,因此他也要求他的儿女像他一样。自古强将手下无弱兵;老子英雄儿好汉。爸爸非常信奉这一点。但好事不可能也没有理由都落在他们蓝家头顶上,人太过自信常常会忘记脚下的路并非都是直的。残酷的现实的唯一功能就是让人相信一切不可能存在和发生的事情都存在和发生了。哥哥生来体弱多病,高中没读完又近视了眼睛,眼睁睁丧失了参军的资格。就像老天故意和人开那种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一样,偏偏她蓝星身康体健资且资质尤佳,爸爸一纸“军令”下来,以雷霆万钧之势砸碎了一个花季少女所有的美丽憧憬——她只有去当兵。

蓝星并不蔑视军人,也不是不愿去当兵,只是不满爸爸甚至憎恶爸爸那种总是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霸权行径。作为儿女,顺者为孝,这是古来的规矩,但这规矩蓝星第一个就反对,她认为如果错的也顺从,那就不是孝而是逆。为此,蓝星赌着气报考了警校。报警校不是说她喜欢当警察,而是她不想让爸爸彻底失望,但也不能让他彻底如愿。凭蓝星自身的条件和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她想报考艺术院校,如后当一名演员或者歌唱家,她有这方面的天赋,从小就有,这是众所周知的。不料却让顽固的爸爸一意孤行地用钢铁般丝毫不容动摇的军人特质的拳头挥扫的灰飞烟灭。蓝星想用不争的事实来证明爸爸的错误,那就是她不去当兵也一样可以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有用的栋梁。因此,当她怀揣着警校的毕业证和一摞子各种奖项的荣誉证书回到爸爸四年没让她进门的家,爸爸又要吼她滚时,她郑重地向爸爸敬了一个礼,铿锵有力地说:“爸,我现在是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您没有权利命令我。如果您拒绝接受我这个女儿,认为这儿也不是我的家,那我可以看看我妈妈吗?”

爸爸愣在客厅中央足有三分钟没有做出反应,那三分钟里,蓝星一直保持着敬礼的姿势。三分钟后,爸爸凝重地生平第一次以一个老将军的身份向自己的女儿敬了一个依然标准的军礼。父女二人默默对视着,当爸爸浑浊的但目光依旧坚定的眼中渐渐涌现泪水时,蓝星早已泪流满。

“星儿,你今儿怎么跟往常不一样?”坐在蓝星对面的的嫂子突然问。

“有吗?”蓝星内心突然一阵紧张,但表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她不想回答,就回答了一句不想回答的话。

那个男人追她居然追到了公安局,这件事让她想起来就觉得不真实甚至有点不可思议。虽然那是一个让人眼就能看到底的男人,但她仍无法理解自己怎么可能让“那样”一个男人来做自己的丈夫?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她搞不清那个男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态?他怎么会想到要追她?他怎么敢追她?而事实上那个男人不但想了,且正在做这种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情。这不禁让蓝星想到他将怎样做她的丈夫?他会给她一个什么样得家庭?甚至她还想到了他会怎样和她……

“星儿,你脸怎么红了?”平时就一贯关注蓝星的嫂子总觉得她不同往常,这会儿一直留心观察的她又不失时机地问。餐桌上除了小天宇,其余人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到了蓝星脸上,这让蓝星感到自己的脸更红了。

“我有点儿不舒服,你们吃吧。”蓝星话没说完已站起身走出了好几步。

“咋地啦,是不太累了?”爸爸朝着女儿的背影追了一句。

“没事儿爸,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说完最后一个字,蓝星几乎一只脚已踏进自己房间了。锁好门,蓝星扑到床上,抓过枕头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同时她很想狠狠抽自己。抽自己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恨自己居然也会为一个与她完全扯不上关系的男人而狼狈逃窜。想她蓝星二十二岁从警校毕业,如今已从警六年,可谓阅人无数,真格的什么样的男人她没见过,今天怎么会为那样一个小男人神不守舍?真是丢人!

直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蓝星才把枕头拿开,然后翻了个身闭着眼睛重重地喘粗气,可脑海里映着的却依然是那个男人,简直没治了!她突然起身下了床,随意把枕头丢向一个地方,脱掉外套,从抽屉里拿出手枪背在身上,然后手里拎着外套出了房间,一边往身上穿着外套一边往外走,跟逃离餐厅时一样逃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