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卿相

第1章惨案(上)

建平二十五年冬,大周大将军楚临渊攻入迪齐王城,灭鬼戎国二殿下及其帐下一万兵士,虏获牛羊牲口两千头,鬼戎王图格带残部逃走,大将军连攻两城,得胜归来。三个月后,皇上加封,赐号平骁,楚临渊便成了自大周建立以来第一个有封号的大将军。

郢都城西有一处颇为僻静的院子,院子里栽满了花草,这些花草夏日里争芳斗艳,竞相开放。冬日一到,便只剩下了梅花还凌寒开着。这院子是大将军沈敬买的,平日里只有他的四儿子——沈淮安住在这里。沈淮安八岁那年,也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本可以习武的好身板儿突然就废了,连刀也提不起来。沈家人个顶个的人中龙凤,自大周开国之日起,沈家历经五代,封过七个侯爷,王城里人人都传唱沈家“五代封七侯,护国倚柱石”的佳话。传到沈敬这一辈,沈敬在两年前就封了大将军,再一战便可封侯。

因此,诺大的沈家养个病秧子绝非什么难事。

况且那沈淮安虽然不通武力,却也通些文墨,倒不至于失了沈家风采。只是,这沈淮安自从生病之后,鲜少出现在人前,宫廷佳宴也是一概不去,所以,郢都王城中的人只是记得沈家还有这么个人,但却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深夜,沈淮钰收拾了桌案上的书稿,小心妥帖的将《水经》抽出搁到了书架上。他伸了个懒腰,合上了书房的门。院里的梅花上落满了雪,在月华的照耀下显得晶莹剔透,衣袍蹭过时,袭来淡淡的清香。不过沈淮钰根本没注意这好风景,他边揉着涨红的眼睛边打着哈欠往西厢房走——沈淮安睡觉不安稳,老做恶梦,他得去看看他四弟是不是又被噩梦魇着了。

推开门,榻上躺着一个洁白如雪的少年,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十分清秀。只是榻上那人睡得很不安稳,白皙清瘦的手指紧握着被褥,嘴里喃喃有词,沈淮钰紧皱着眉头走了过去,慢慢唤他的名字:“淮安。”

“大哥……津喙口……”

听到这话,沈淮钰倏地一怔,本打算给沈淮安掖被角的手突然改了力道,沈淮钰拍了拍沈淮安的脸颊:“淮安,醒醒!快醒醒!”

沈淮安猛地睁开了双眼,愣愣地看着沈淮钰,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明白过来了刚才不过只是一场噩梦。

沈淮钰见他醒来,扶他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淮安,梦到什么了?我听到你喊大哥。”

听到这话,沈淮安稚嫩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他轻叹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梦到大哥和爹爹在津喙口出事了。”

沈敬和沈淮珉出征已有半年之久,出征前,皇上突然临阵换将封楚临渊为彧北之战的统帅。倘若此战战功归于沈家,沈敬封侯指日可待,皇上在这个关键时刻换将打的什么算盘沈淮安心里清楚。沈家有意保全自身,舍位让出了统帅之职,也因此沈淮安担心沈敬在战场上备受掣肘。

沈淮钰本不是个多想的人,但听到这话,也难得地沉默起来。他不像大哥沈淮珉那样,可以跟着沈敬征战沙场,也不像三弟沈淮彰那样可以去驻军东海,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治水患上面,对于打仗之事一窍不通。前几天,他同窗好友从江州来信,说冬日过半,来年春日冰雪消融,江州的百姓又要胆战心惊了。

沈淮安见沈淮钰沉默,出声安慰他:“二哥,梦都是反的,再过一月,大哥……”

话还没说完,沈淮安便听到“砰”的一声,紧接着院门就被撞开了。

“二公子,不好了,将军出事了!”

沈淮安和沈淮钰俱是一怔,沈淮安顾不得穿衣,赤着脚下床跑了出去,沈淮钰拿了件狐皮大氅也跟着跑了出去。

来人半跪于廊下,身着一身黎州校尉服,沈淮安看到他穿的衣服,心下稍定,问:“什么事?”

那人低垂着脑袋,十指颤抖着呈上一封书信,沈淮安看他的反应,刚定的心又急促了起来,能让黎州沈牧派来的校尉还心惊的事,该是怎样的事?待看到书信上熟悉的字体时,沈淮安呼吸一窒,他愣在了原地——那是他爹爹的手书。

他爹爹从不写手书,每次都是大哥代为转达,况且沈大将军的手书怎会从遥远的南部黎州传过来。

沈淮安当即明白了。

沈淮钰将狐皮大氅裹在沈淮安单薄的肩上,低头看那封手书,随手接了过来,道:“出什么事了?爹爹信中说了什么,竟然劳烦沈伯伯跑一趟。”

沈淮安浑身冰冷,静默地立在一旁,他很想提着太祖御赐的凌霄宝剑去质问皇上,问他为什么要临阵换将,为什么要怀疑沈家的忠心?

“大将军和车骑将军战死于津喙口,津州失守了,楚……楚将军扶棺而归,明日方到,沈提督让小将先来告知一声,还望二公子,四公子,早做打算。”

这话说完,别苑里零星的几个丫鬟小厮当即跪下了,沈淮安还是一言不发,呆站在一旁出神,沈淮钰冲上前去揪住那校尉的衣领,满眼赤红:“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胡话,我爹爹和大哥哪个不是无一败绩的战神,怎么可能战死,你告诉我你是谁,你怎么穿着黎州沈家的校服?”

那校尉被他揪了领子也不恼怒,只是轻声安慰:“二公子,还请节哀。”

沈淮钰摇了摇头,一把推开了校尉,疯跑着冲出了别苑:“我不信!我不信!”

校尉将地上的家书拾起递与沈淮安,他听说过这个养在京郊别苑弱不禁风的四公子,这是一个看上去稚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的少年人,一双乌黑的眼睛正在出神,眼眶红了一圈儿,却一滴眼泪也没掉。郑原接到黎州沈牧的命令,让他将沈敬和沈淮珉战死的消息告知到京郊别苑时,他还很纳闷儿,京郊别苑里住的那位四公子,可是风一吹就能倒的人,怎么偏要先告知他?如今见了这位四公子,他反倒开始钦佩自家提督识人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