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一天的经历，对张若羚而言，就像一场充满了粉色泡泡，令人如痴如醉的幻梦。
正如张若羚所料，她出门时挑选的“战袍”，收获了极大的关注。她在摄影棚门口签到时，一个三十来岁的秃顶男人，明显眼睛一亮。男人自称是现场导演，姓王，在这位王导的热情安排下，张若羚坐到了观众席的第一排。
能这么近距离看到偶像，已经让张若羚欣喜若狂，没想到，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开始正式摄影前，先是那个秃顶的王导，在舞台上向观众们讲解一些注意事项。不得不说，他专业水平还是挺高的，简单几句话，不仅把事情讲得清楚明白，还充分调动了现场观众的情绪。
王导下台后，又上来四个人，领头的有几分眼熟，应该就是娜美说的主持人——“全体起立”核心人物，省台的台柱子，齐睿。这个人中等身高，卷发，戴一副金丝眼镜，脸挺圆挺白，笑嘻嘻的，显得很有亲和力。
在张若羚看来，跟娜美形容的不同，齐睿一点都不帅，起码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剩下的三个人里，两女一男，应该也都是节目主持人。不过，张若羚对他们完全没兴趣，因为她心心念念的HIN，并不在里面。
台上的主持人活跃了下气氛，录影正式开始。张若羚等得很焦虑，最初的半个小时，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怀疑自己被娜美骗了，这次节目根本没请到HIN，他不可能会出现在这个舞台上。
等到齐睿面向观众，介绍今天的一位神秘嘉宾时，张若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是HIN吗？是他吗？
是他！
“HIN！我爱你！”观众席上突然响起一声尖叫，高得近似海豚音。张若羚愣了一下，才发觉这声尖叫，是从自己嗓子里蹦出来的。
台上的主持人，甚至台下的观众，都把目光投向张若羚。当然，其中也包括HIN。张若羚眼里，也只有HIN。
HIN朝她笑笑，还友好地挥了挥手。
张若羚心跳慢了一拍，大脑仿佛缺血，发出嗡嗡的轰鸣：“他看我了，他看见我了。他在看我！”
HIN很快回过头，跟齐睿他们互动。但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张若羚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这个男人一寸。对于她而言，HIN说的每一句话，都宛如天籁；她努力记住他每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好当作以后做梦的素材。
连续录制了三个小时后，有一段中场休息的时间。张若羚也走出了摄影棚，想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好给自己过热的大脑降降温。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色西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主动上前打招呼：“哈喽呀，我是Vicky。”
张若羚瞬间想起娜美说过的话，如同雷击：“你，你是HIN的助理！”
“哇，你好厉害，我还真是助理，是这职业装出卖了我吗？”Vicky笑笑，“不过不是HIN的，我是咱们全体起立主持人，齐睿老师的助理。”
“哦哦。”张若羚礼貌的笑容里，难掩失落，“你好你好，我叫张若羚。”
“是哪两个字？”
“旁若无人的若，羚羊的羚。”
“张若羚。”Vicky点点头，“名字真好听。”
“有什么事吗？”张若羚有点担心，是不是她顶替娜美来录影的事情被发现了，这个人要把她赶走。
“有事。”Vicky自来熟地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到那边坐着聊。”
她牵着张若羚，走到一个工作人员专用的小帐篷下面。
“喝咖啡吗？”
“谢谢，我不饿。哦不是，我咖啡因过敏。”张若羚抱歉地笑，“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兴奋了，脑子很乱。”
Vicky也笑：“若羚，第一次来参加我们节目？”
张若羚索性主动招供：“对，原本是我朋友要来，但她刚好有事。我又是HIN的真爱粉。”
“看得出来。你喊的那一声，全场都听见了。”Vicky抿嘴偷笑，“那HIN的歌，你会唱吧？”
“会，当然会。”张若羚没好意思说，她的工作就是在直播间里，一遍又一遍唱他的歌。
“是这样，等下我们重新进场，有个互动环节节，会邀请两三个现场观众，上台跟HIN一起唱歌。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张若羚脑袋嗡的一下，像突然被捏住后颈的猫，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没事，你没兴趣也OK，我再去问……”
“不不不，我有兴趣！”张若羚总算反应过来，“让我上去，求求你了Vicky姐！”
“喔，那就最好不过了。我跟你说啊，你刚开始那一声真厉害，我们齐老师都注意到你了，他说你外形不错，而且肯定能唱高音……”
眼前的女人嘴巴一张一合，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但张若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马上要跟HIN一起合唱。
这个念头就好像高压电，让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若羚，若羚。”Vicky在她眼前晃动手指，“你还好吗？”
“还好。”张若羚回过神来，勉强道，“我就是有点，有点紧张。”
“还有件事，要提前跟你说一下。就是你知道，我们这个全体起立啊，很多小朋友也喜欢看。那为了他们着想，可能要委屈你一下，上场之前先换一套衣服。你今天这套OOTD……”Vicky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真的很好看，但是尺度有点那个，你懂吧，我们担心会被剪掉。毕竟是省台，规矩比较多。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理解理解！我肯定理解！”张若羚鸡啄米似地点头，“换什么衣服都行，军大衣，不，就算要我钻进纸箱里，只要能跟HIN一起唱歌，我做什么都可以的Vicky姐！”
“哈哈哈，你说话真有意思。”Vicky眼睛都笑弯了，“军大衣不至于啦，来，你跟我走，我们去后台选一套稍微宽松点的衣服。”
Vicky再次牵起张若羚，往摄影棚里走去。
娜美第二天中午回到住处时，脸上笑容洋溢，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名牌购物袋。
“宝宝，宝宝快出来，看看朱哥给我买的东西。”娜美坐在玄关的椅子上，一边换鞋，一边对着客卧门大呼小叫，“张若羚！”
她以为张若羚又没睡醒，没料到，对方却突然开门冲了出来，然后一把抱住自己。
“哎呀，怎么啦宝宝？发生什么事了吗？”娜美的脸被张若羚硕大的胸部压着，有点喘不过气。
“娜美姐，我爱你！”张若羚把她抱得更紧。
“你怎么回事？先放开我，我要窒息了！”娜美忍不住抗议。
张若羚这才松手，娜美赶紧大口呼吸，一边抱怨：“你这对凶器，快把我闷死了。”
“对不起娜美姐。”张若羚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
“到底怎么回事？”
“我跟HIN一起合唱了！他还夸我唱得好，天呐我跟你说，他人真的超级好，我们一起唱了《西厢错》，就是我最喜欢那首你知道吗，HIN自己作词作曲的，中国风R&B，我初中听的第一首HIN的歌。我开头起得有点高，你知不知道，我太紧张了，结果HIN……”
娜美听得头疼，打断道：“你是说，录节目的时候，你上台跟HIN一起唱歌了，对吧？”
“对对对！王导跟我讲那一段非常好，不会剪掉的，节目两周后播，到时你就能在电视上看到我啦！还有还有，齐睿加了我微信。”
“睿哥！他加了你微信？”娜美瞪大了眼睛，“他为什么加你微信？你快把他微信推给我！”
“哦我说错了，加我微信的不是他本人，是他的助理，叫Vicky。她夸我唱功好，台风也好，让我以后有机会再去他们节目呢。”
“停停停！气死人了！”娜美摆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宝你要嫉妒死我！早知道这么好，我就不去跟朱哥约会了。”
张若羚这才注意到地上的大包小包：“他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啊。”
“对啊，六万多呢加起来。”娜美眼珠子转了转，“算了，还是去见朱哥划算，齐睿他帅是帅，肯定不会给我买包的。来宝宝你看看，这个老花的盒子包，我早就想买了，一直没舍得。”
娜美当即拆盒，展示她的战利品。
张若羚却眨了眨眼睛：“完蛋，撞车了。”
“什么撞车？我看你好好的呀，哪里被车撞了？”
“我是说，我给你买的礼物，跟你那个朱哥撞车了。”
“宝宝，你给我买了盒子包？”娜美一脸的不可置信，“三万块的盒子包？”
“对啊，网上会便宜一点，两万多。我找的代购，那一家应该靠谱，我之前在他家买过的。”
“不是，宝宝你疯啦？两万多，你哪来那么多钱？”
“分期贷款买的。我太高兴了，娜美姐，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包，所以就想买来好好感谢你。那你既然都有了，我去退掉给你换点别的吧。”张若羚说着就掏出手机。
“别别别！别退。宝宝你一番心意，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娜美一把抢过手机。
“啊？那你不是有两个一样的包？”张若羚拿起那个盒子包，仔细端详，“没错，我买的就是这款，一模一样的。”
“你傻啊宝，我去店里把这个退了不就行了？三万多呢。等退完我请你吃火锅。”娜美把手机还给张若羚，“爱你哟。”
“哦，那也行。”张若羚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但也不好说什么。再问下去，娜美肯定又要卖惨，说钱是留来给弟弟的。
娜美一直讲，她在老家有个上高中的弟弟，成绩很好，但腿上有些残疾。她这么拼命挣钱，是怕弟弟娶不上老婆，给他准备一大笔彩礼。但张若羚怀疑，这都是娜美的借口。跟夜总会上班的女人，喜欢说自己父母重病，迫不得已出来挣快钱，一个道理。
说不好这个所谓的弟弟，根本不存在，娜美分享过的照片，不过是她在老家的高中生小奶狗。
娜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于是握着她的手，温柔道：“臭男人送的包有什么好的，我当然要背好姐妹送的呀，对不对？这样每次出街，别人问我我都会说，这个包是我最最好的姐妹送的！看她们得多羡慕。”
“也是。”被娜美这么一说，张若羚也觉得有道理，“对了，我再跟你说，HIN他的现场真的太稳了，哇跟他一比我都不好意思再唱他的歌了，差距好大……”
“宝，我有点累。要不这样，我先去洗个澡，换套睡衣，再好好听你说。”
“好，那你洗快点。”张若羚控制不住自己的分享欲。
娜美当着她的面就开始脱衣服，她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经常光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
她抓起自己的头发闻了闻，嫌弃地说：“朱哥那个老烟枪，熏死我了。”
“那你昨晚也没回来。”张若羚说。
“我得陪他啊，人家大老远来一趟。”
“你们那个了吗？”
娜美冷哼一声，指着地上的购物袋：“没那个，没那个他肯给我买这些？我跟你说宝宝，男人都一个样，管不好上下二巴，管不住那个，好嘛，这个就没咯。”
她脱得精光，用拇指跟食指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快去洗澡啦。”张若羚还是不太习惯看着同性的裸体，下意识看向别处。
“哦对了。”娜美走向浴室，突然又想起什么，“我问你一个问题哦宝宝，你那么喜欢周宇轩，要是他想跟你那个，你愿意吗？”
“啊？”张若羚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周宇轩，是她的偶像。偶像这个词的本意，就是用木头或者泥巴，雕塑成神佛的样子，用以焚香祷告，用以跪拜许愿。
所以周宇轩这一座偶像，在张若羚眼里绝非普通人类，他是带着神性的，高高在上，不容亵渎。把周宇轩当成肉眼凡胎，跟他谈恋爱甚至做那种事，完全不在张若羚所设想的范围内。
“怎么？这也要考虑啊？”娜美笑笑。
“我可能，我想，我应该是不愿意的。”张若羚实话实说。
“装，继续装。”娜美嗤之以鼻，“要是睿哥想睡我，我马上把自己脱光了送过去。你们粤城话怎么讲来着？就是说一个人正在吃饭，赶紧把饭都吐出来答应。”
张若羚读了一遍那三个字，娜美拙劣地模仿一遍，然后又说：“像他们这么优秀的男人，睡到就是赚到。不是有谁说过吗，愿意睡粉的男明星，那就是活菩萨啊。不知道睿哥是不是活菩萨啊，你帮我跟那谁打听下，他那个助理。”
“但我真的觉得很怪，该怎么说……”张若羚觉得自己词汇量有限，难以描述清楚内心的想法，“反正不合适啦。”
“你啊宝宝，身材这么狂野。”娜美双手在空气中勾勒出夸张的曲线，“思想比我外婆还封建。好啦不跟你说，我洗澡去。”
娜美刚进浴室，张若羚的手机就响了。她看一眼屏幕，来电人姓名两个字，乔兰。
这个乔兰，是张若羚血缘上的母亲，也是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张若羚恨乔兰的程度，超过了她对父亲张嘉路、继母温婉儿，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张若闲。
乔兰在她三岁那年，跟着野男人跑了，一失踪就是三年多。从张若羚记事起，照顾她生活起居，承担母亲职责的，一直是另一个女人，温婉儿。张若羚那时候以为，温婉儿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直到她开始上小学，这个叫乔兰的女人才再次出现，守在她学校门口，又哭又笑，说自己才是张若羚的亲妈。说实话，张若羚当时真的吓坏了。一个印象中未曾谋面的陌生女人突然出现，宣称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还试图把她带走。人贩子不过如此。
后来是张若羚的爸爸赶到，才把她救走。
直到现在，想回起学校门口的那个场景，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同学们嘲笑的眼神和嘻嘻哈哈的笑声，张若羚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从小学门口那次以后，乔兰就会隔一段时间出现，对她进行骚扰。张若羚简直烦透了。要不是以前偶尔要找乔兰拿钱，她根本不想搭理这个人。不过，即使是找乔兰要钱的时候，张若羚也没喊过她一声“妈”，她觉得，这个女人根本不配。
现在，张若羚不想这个人破坏掉自己的好心情，她一秒都没有犹豫，嘴角下压，略微皱眉，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
可惜没有人告诉张若羚，她此刻脸上鄙夷的表情，跟她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
乔兰黑色的专车停在路边。
电话被女儿挂断后，乔兰不敢再打。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给女儿拉黑。实际上，乔兰以前就被拉黑过，而且是好几次。后来都是张若羚找她要钱，才把她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现在女儿自己能挣钱了，没有这个需求，乔兰害怕被关进她手机里的小黑屋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想起这个念头，乔兰便条件反射似的，心慌气短，额头直冒冷汗。
暗无天日的地牢。白炽灯光线昏暗，复习资料堆积如山。荔枝红得像血。隔着铝合金栅栏，老人晕倒在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乔兰打开车窗，捂着胸口，赶紧深呼吸了几口。当年从那里逃出来以后，她就患上了幽闭恐惧症。房间的窗户一定要打开，最好连门也开着。在任何室内场合，必须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以便随时逃走。无论去什么地方，她绝不会考虑坐飞机，更无法想象，一天到晚呆在玻璃窗严丝合缝的办公室里。毫无疑问，她一定会疯掉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回到粤城后，会选择开出租车作为职业。自己掌握方向盘，在城市里跑来跑去，随时可以打开车窗，感受外面流动的空气。
感觉缓过来一些后，乔兰打开手机，想看看微信群里有什么新鲜事。她有一个500人的粤城网约车司机群，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八卦在里面流传。乔兰特别喜欢这个群，把它设置成置顶，有空就刷一刷。
另一个置顶的是女儿的微信，可惜，女儿最后一次回她的消息，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往下就是几十条各种私聊，主要是各种各样找她撩骚的男人，其中大部分是乔兰的同行。她一般都懒得搭理。这些男司机跟其他职业的男人一样，绞尽脑汁、花样百出，无非就为了脐下三寸那点烂事。他们发的每个段子，每条视频，都是群发给十几个女人的，然后等着哪条倒霉的鱼儿上钩。
不过，手机屏幕最下方，有一条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个叫外号叫“瘟鸡”的男人，四十出头。所谓只有起错的名，没有叫错的外号，瘟鸡给人的印象，确实像一只发瘟的鸡。他整天都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只有看到美女，或者讲那些荤段子的时候，才会回光返照般突然来精神，两眼放光。
不仅如此，瘟鸡形象也特别猥琐，据说有时候车都到上车地点了，女乘客一看他那一副尊荣，立马取消订单。
瘟鸡发来的消息是：“乔姐，我接到你女儿了！”
自从张若羚从学校宿舍搬走后，乔兰一直不知道她住在哪。于是乔兰在群里说过，谁要是接单接到一个女孩子，大概二十岁出头，长得很漂亮，手机尾号6876的，记得告诉她。
乔兰于是回复：“真假？”
瘟鸡估计也在闲着，火速回复：“千真万确，手机尾号6876，对吧？”
乔兰还是不信，继续问：“ID叫什么？”
瘟鸡直接发来一张截图，乘客ID“HIN风作浪的羊”，尾号6876。
乔兰一下精神起来。她知道女儿最喜欢一个叫HIN的歌手，HIN风作浪，就是谐音粤城话的“掀风作浪”。这个ID，可能真的是她。
但这个瘟鸡很鸡贼，他把订单页面的下半部分——上车地点跟目的地，全给截掉了。
乔兰赶紧问：“下面的呢？”
瘟鸡回复：“乔姐想看我下面啊？”
后面还跟了几个龇牙咧齿的表情。
乔兰心里一阵恶心，但为了得知女儿的信息，只能捏着鼻子敷衍下去：“姐请你吃宵夜。”
“说好了，几时？”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11点？”
“没问题，去哪你定。喝点？”
“哈哈，到时看，我很少喝酒。”
瘟鸡又回了几个偷笑的表情。
这只瘟鸡在打什么主意，乔兰心里一清二楚。当然，她绝对不会让对方得逞。乔兰从小到大，只对高大英俊的男人有好感。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她是个百分百的“颜控”。她前夫张嘉路，就是个一米八五、相貌出众的男人，因为迷恋那副皮囊，乔兰才上了他的当。之前纠缠她的小赵，长得也还算顺眼，那已经是乔兰的下限。
乔兰确实很少喝酒，但她其实是海量，53度的白酒能喝一斤半。她打定主意，今晚先把完整截图弄到手，然后扮猪吃老虎，猛灌这只瘟鸡。等瘟鸡喝不动了，乔兰就要他跪下求饶，然后趁他不注意，录个视频发微信群里。这样一来，好让这群男司机们知道，她乔兰哪怕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是什么瘟鸡病鸭、臭鱼烂虾都能打她主意的。他们不配。
应付完瘟鸡，乔兰下车准备吃个午饭。这时候，手机却响了起来。
打来电话的，是个让她意想不到的男人——李冬节。
对于乔兰来说，这个名字，也跟那座地牢紧紧联系在一起。她做了几次深呼吸，接起电话。
“李医生。”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才传出声音：“姗姗姐。”
“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下周要去趟粤城，买点诊所用的器材。想问你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好，应该没问题。”
李冬节还是老样子，做什么事都要安排妥当，未雨绸缪，明明是下周的事情，提前到现在说。
乔兰想了想，又问：“弟妹也来吗？”
“我跟韩夕离了。”李冬节像在说别人的事，“两年前离的。”
“哦。”乔兰有些意外，“韩夕不是挺好的嘛，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她知道，以李冬节的条件，放在老家县城里，确实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想跟他发生点什么的年轻女孩，肯定不少。现在这些小姑娘，生猛得很，更没什么顾忌。
“她出轨了。”李冬节的声音毫无波澜，“跟健身教练好上了，主动跟我提的离婚。”
乔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会儿，才哈哈一笑：“挺好的，单身嘛，自由自在。你再找个十八岁的，气气韩夕。”
“也是。”
李冬节讲话跟他舅舅一样，言简意赅，又模棱两可。很难猜透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电话两边维持了十几秒的沉默，气氛很有些尴尬。
乔兰想了想，终于说：“这样吧，你是坐高铁来吗？哪个站，下周什么时候到，我去接你。”
“会不会耽误你时间？”
“有什么好耽误，我本来就做这个的。你别误会啊，不收你钱。”
“好的姗姗姐，那我等下微信上发你。”
两人再无话可说，便挂了电话。
李冬节的这通电话，彻底扰乱了乔兰的心绪。她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假如当年不是他，乔兰已经死在地牢里，现在骨头都烂成渣了；另一方面，他那时强迫乔兰做的事情，又是她至今耿耿于怀，一辈子无法原谅的。
李冬节和他的舅舅乔世平，这两个男人，不光改变了乔兰的命运，还重塑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乔兰一直认为，她的人生是以2007年为分界点的。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父亲落马，在双规期间自杀。得知这个消息后，母亲突然病重。乔兰回到老家县城，因为母亲临终前的一番话，去乔世平家里找他。
不料，她被乔世平关进地牢，一关就是三年多。等到李冬节把他放出来时，外面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
在所有这些事情发生之前，乔兰还叫乔姗姗的时候，过着横冲直撞，顺风顺水的人生。如今想起来，那一段岁月，就像是另一个人所拥有的。
车窗外，有一只硕大的鸟，舒展双翼，掠过天际线。乔兰的思绪跟着这只鸟，飞得很远。
1995年7月9号，岭东市义安县，瀚江中学。
乔兰从考场走出来时，心情愉快，脚步轻飘，仿佛地心引力都变弱了。
如果是在2003年以后参加高考，亦即晚于1984年出生的人，会很容易认为，高考就应该是6月份的事。实际上，国家从1979年恢复高考，一直到2002年，决定人生命运的这一场全国性统考，都是从7月7号开始，到7月9号结束。
对于全国大部分地区来说，7月都是一年里最为炎热的月份。当时许多学生喜欢在作文里，用“七月流火”来形容高考前后这一段酷热的时光。纵然有老师苦口婆心予以纠正，说“流火”其实是指天上的流星，依然无济于事。不过，自从2003届高考改在6月份以后，“七月流火”这个被错误滥用的词，终于也像流星一样消失了。
接近40度的高温，没能蒸发乔兰内心的喜悦。她是文史类考生，这这两天半时间里，先后考了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历史，一共五科。今天上午最后一科历史，本来就是她的优势科目，再加上运气好，考的都是她烂熟于心的内容。乔兰粗略估了下，满分150，她至少能拿145分。
再加上前面四科也发挥得不错，可以说如无意外，她的分数绝对够上逸仙大学。
不，不会有意外。乔兰在考场外的走廊上，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逸仙大学，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哎，班长，考得怎样？”有人问。
“不好。”乔兰皱紧眉头。
“我才不信。逸大稳了？”那人又说。
“真没考好，能上岭外就不错了。”乔兰苦笑道。
“岭外”指的是岭南省外国语学校，乔兰填报的第二志愿。跟若干年后不同，1995年的高考制度，是先填写志愿，再参加考试。
乔兰一边应付同学的探询，一边从三楼向二楼转移。她跟“堂妹”乔姗姗约好了，等考完这最后一科，乔姗姗在考场门口等她，两人一起骑车去绿榕路，吃那家新开的西餐厅。
义安人所说的“堂”，跟其它地方不同。举例说明，乔兰的爷爷，跟乔姗姗的爷爷，两人是亲兄弟；乔兰的爸爸乔世平，和乔姗姗的父亲乔世荣之间，义安人称之为“叔伯兄弟”；到了乔兰跟乔姗姗这一辈，就是“堂姐”跟“堂妹”。
乔兰走到二楼时，乔姗姗正从考场里出来。
与堂姐恰好相反，乔姗姗此刻心慌意乱，脸上却偏偏笑容灿烂，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乔姗姗也是文史类考生，这最后一科历史，她考砸了。
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下腹绞痛，冷汗直淌，连手都握不住笔。剧烈的腹痛持续了几分钟，慢慢缓解，但还是影响了她接下来的答题。历史这一科，卷面分她平时能考130左右，现在乐观估计，可能也就110分。
乔姗姗的成绩，一直在年级100名左右徘徊。踮踮脚能到岭南外国语学校，但发挥不好的话，随时掉到普通本科。前面四科她发挥平平，所以这最后的一科非常关键。但突如其来的腹痛，夺走了她考上岭外的希望。
乔姗姗的父亲乔世荣，是义安县的县长，他经常教育乔兰，每临大事有静气，越是困难，越要从容应对。千万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趁虚而入。想到这里，面对迎上来的堂姐乔兰，她反而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怎么样？”乔姗姗先开口。
“还行吧，就那样。”乔兰眨眨眼，“你呢？”
“很好啊！”乔姗姗又笑，“岭外兜底，要是运气好点，能去逸大陪你。”
“真的吗？”乔兰又惊又喜，“那可太好了！”
“哟，看来你逸大也稳了嘛。”乔姗姗用手肘捅了下乔兰。
乔兰不打自招，索性也不装了。她难得舒展开眉头，嘴角翘得更高：“应该吧，嗯，七成把握。”
乔兰的父亲叫乔世平，是她就读的义安县一中里，一名普通的化学老师。父亲常常教育她，做人一定要戒骄戒躁，要居安思危，假如有七分好，跟别人最多说三分。至于十分好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哪怕存在，也不会落到他们一家人头上。
要是遇上什么好事，得意过头，说不定别人看不顺眼，就会来搞破坏。
乔姗姗看着乔兰脸上的笑，心里很不是滋味。旁人的成功，会照亮自己的失败，让失败显得更加碍眼。
“算了，老爸会搞定的。”乔姗姗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这么一想，乔姗姗心里松快了不少。她平时挺烦“县长女儿”这个身份，身边的人都在巴结她，包括堂姐乔兰。而无论乔姗姗通过自己努力，取得了什么成绩，别人也会认为是县长在后面帮忙。甚至于，乔姗姗觉得自己长得挺美的，但在那些人的恭维称赞里，她也搞不懂有几成是发自真心，又有几成是因为她父亲。
不过，等到真遇上什么事情，像现在这种情况，她又很庆幸她爹是县长。
“去吃西餐？”乔兰一脸期待，“我听说那家店有牛排，我之前在翡翠台里看郑少秋吃过，好好吃的样子。”
乔姗姗肚子还有些不舒服，也有点不耐烦乔兰现在的样子，本想拒绝，但又想起了父亲的循循教导。
每临大事有静气。
千万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走，听说他们家的铁板牛扒很好吃。”乔姗姗压下心中的厌烦，把笑容重新挂到脸上，“事先声明，别抢，我来请。”
正如张若羚所料，她出门时挑选的“战袍”，收获了极大的关注。她在摄影棚门口签到时，一个三十来岁的秃顶男人，明显眼睛一亮。男人自称是现场导演，姓王，在这位王导的热情安排下，张若羚坐到了观众席的第一排。
能这么近距离看到偶像，已经让张若羚欣喜若狂，没想到，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开始正式摄影前，先是那个秃顶的王导，在舞台上向观众们讲解一些注意事项。不得不说，他专业水平还是挺高的，简单几句话，不仅把事情讲得清楚明白，还充分调动了现场观众的情绪。
王导下台后，又上来四个人，领头的有几分眼熟，应该就是娜美说的主持人——“全体起立”核心人物，省台的台柱子，齐睿。这个人中等身高，卷发，戴一副金丝眼镜，脸挺圆挺白，笑嘻嘻的，显得很有亲和力。
在张若羚看来，跟娜美形容的不同，齐睿一点都不帅，起码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剩下的三个人里，两女一男，应该也都是节目主持人。不过，张若羚对他们完全没兴趣，因为她心心念念的HIN，并不在里面。
台上的主持人活跃了下气氛，录影正式开始。张若羚等得很焦虑，最初的半个小时，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怀疑自己被娜美骗了，这次节目根本没请到HIN，他不可能会出现在这个舞台上。
等到齐睿面向观众，介绍今天的一位神秘嘉宾时，张若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是HIN吗？是他吗？
是他！
“HIN！我爱你！”观众席上突然响起一声尖叫，高得近似海豚音。张若羚愣了一下，才发觉这声尖叫，是从自己嗓子里蹦出来的。
台上的主持人，甚至台下的观众，都把目光投向张若羚。当然，其中也包括HIN。张若羚眼里，也只有HIN。
HIN朝她笑笑，还友好地挥了挥手。
张若羚心跳慢了一拍，大脑仿佛缺血，发出嗡嗡的轰鸣：“他看我了，他看见我了。他在看我！”
HIN很快回过头，跟齐睿他们互动。但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张若羚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这个男人一寸。对于她而言，HIN说的每一句话，都宛如天籁；她努力记住他每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好当作以后做梦的素材。
连续录制了三个小时后，有一段中场休息的时间。张若羚也走出了摄影棚，想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好给自己过热的大脑降降温。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色西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主动上前打招呼：“哈喽呀，我是Vicky。”
张若羚瞬间想起娜美说过的话，如同雷击：“你，你是HIN的助理！”
“哇，你好厉害，我还真是助理，是这职业装出卖了我吗？”Vicky笑笑，“不过不是HIN的，我是咱们全体起立主持人，齐睿老师的助理。”
“哦哦。”张若羚礼貌的笑容里，难掩失落，“你好你好，我叫张若羚。”
“是哪两个字？”
“旁若无人的若，羚羊的羚。”
“张若羚。”Vicky点点头，“名字真好听。”
“有什么事吗？”张若羚有点担心，是不是她顶替娜美来录影的事情被发现了，这个人要把她赶走。
“有事。”Vicky自来熟地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到那边坐着聊。”
她牵着张若羚，走到一个工作人员专用的小帐篷下面。
“喝咖啡吗？”
“谢谢，我不饿。哦不是，我咖啡因过敏。”张若羚抱歉地笑，“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兴奋了，脑子很乱。”
Vicky也笑：“若羚，第一次来参加我们节目？”
张若羚索性主动招供：“对，原本是我朋友要来，但她刚好有事。我又是HIN的真爱粉。”
“看得出来。你喊的那一声，全场都听见了。”Vicky抿嘴偷笑，“那HIN的歌，你会唱吧？”
“会，当然会。”张若羚没好意思说，她的工作就是在直播间里，一遍又一遍唱他的歌。
“是这样，等下我们重新进场，有个互动环节节，会邀请两三个现场观众，上台跟HIN一起唱歌。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张若羚脑袋嗡的一下，像突然被捏住后颈的猫，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没事，你没兴趣也OK，我再去问……”
“不不不，我有兴趣！”张若羚总算反应过来，“让我上去，求求你了Vicky姐！”
“喔，那就最好不过了。我跟你说啊，你刚开始那一声真厉害，我们齐老师都注意到你了，他说你外形不错，而且肯定能唱高音……”
眼前的女人嘴巴一张一合，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但张若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马上要跟HIN一起合唱。
这个念头就好像高压电，让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若羚，若羚。”Vicky在她眼前晃动手指，“你还好吗？”
“还好。”张若羚回过神来，勉强道，“我就是有点，有点紧张。”
“还有件事，要提前跟你说一下。就是你知道，我们这个全体起立啊，很多小朋友也喜欢看。那为了他们着想，可能要委屈你一下，上场之前先换一套衣服。你今天这套OOTD……”Vicky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真的很好看，但是尺度有点那个，你懂吧，我们担心会被剪掉。毕竟是省台，规矩比较多。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理解理解！我肯定理解！”张若羚鸡啄米似地点头，“换什么衣服都行，军大衣，不，就算要我钻进纸箱里，只要能跟HIN一起唱歌，我做什么都可以的Vicky姐！”
“哈哈哈，你说话真有意思。”Vicky眼睛都笑弯了，“军大衣不至于啦，来，你跟我走，我们去后台选一套稍微宽松点的衣服。”
Vicky再次牵起张若羚，往摄影棚里走去。
娜美第二天中午回到住处时，脸上笑容洋溢，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名牌购物袋。
“宝宝，宝宝快出来，看看朱哥给我买的东西。”娜美坐在玄关的椅子上，一边换鞋，一边对着客卧门大呼小叫，“张若羚！”
她以为张若羚又没睡醒，没料到，对方却突然开门冲了出来，然后一把抱住自己。
“哎呀，怎么啦宝宝？发生什么事了吗？”娜美的脸被张若羚硕大的胸部压着，有点喘不过气。
“娜美姐，我爱你！”张若羚把她抱得更紧。
“你怎么回事？先放开我，我要窒息了！”娜美忍不住抗议。
张若羚这才松手，娜美赶紧大口呼吸，一边抱怨：“你这对凶器，快把我闷死了。”
“对不起娜美姐。”张若羚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
“到底怎么回事？”
“我跟HIN一起合唱了！他还夸我唱得好，天呐我跟你说，他人真的超级好，我们一起唱了《西厢错》，就是我最喜欢那首你知道吗，HIN自己作词作曲的，中国风R&B，我初中听的第一首HIN的歌。我开头起得有点高，你知不知道，我太紧张了，结果HIN……”
娜美听得头疼，打断道：“你是说，录节目的时候，你上台跟HIN一起唱歌了，对吧？”
“对对对！王导跟我讲那一段非常好，不会剪掉的，节目两周后播，到时你就能在电视上看到我啦！还有还有，齐睿加了我微信。”
“睿哥！他加了你微信？”娜美瞪大了眼睛，“他为什么加你微信？你快把他微信推给我！”
“哦我说错了，加我微信的不是他本人，是他的助理，叫Vicky。她夸我唱功好，台风也好，让我以后有机会再去他们节目呢。”
“停停停！气死人了！”娜美摆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宝你要嫉妒死我！早知道这么好，我就不去跟朱哥约会了。”
张若羚这才注意到地上的大包小包：“他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啊。”
“对啊，六万多呢加起来。”娜美眼珠子转了转，“算了，还是去见朱哥划算，齐睿他帅是帅，肯定不会给我买包的。来宝宝你看看，这个老花的盒子包，我早就想买了，一直没舍得。”
娜美当即拆盒，展示她的战利品。
张若羚却眨了眨眼睛：“完蛋，撞车了。”
“什么撞车？我看你好好的呀，哪里被车撞了？”
“我是说，我给你买的礼物，跟你那个朱哥撞车了。”
“宝宝，你给我买了盒子包？”娜美一脸的不可置信，“三万块的盒子包？”
“对啊，网上会便宜一点，两万多。我找的代购，那一家应该靠谱，我之前在他家买过的。”
“不是，宝宝你疯啦？两万多，你哪来那么多钱？”
“分期贷款买的。我太高兴了，娜美姐，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包，所以就想买来好好感谢你。那你既然都有了，我去退掉给你换点别的吧。”张若羚说着就掏出手机。
“别别别！别退。宝宝你一番心意，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娜美一把抢过手机。
“啊？那你不是有两个一样的包？”张若羚拿起那个盒子包，仔细端详，“没错，我买的就是这款，一模一样的。”
“你傻啊宝，我去店里把这个退了不就行了？三万多呢。等退完我请你吃火锅。”娜美把手机还给张若羚，“爱你哟。”
“哦，那也行。”张若羚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但也不好说什么。再问下去，娜美肯定又要卖惨，说钱是留来给弟弟的。
娜美一直讲，她在老家有个上高中的弟弟，成绩很好，但腿上有些残疾。她这么拼命挣钱，是怕弟弟娶不上老婆，给他准备一大笔彩礼。但张若羚怀疑，这都是娜美的借口。跟夜总会上班的女人，喜欢说自己父母重病，迫不得已出来挣快钱，一个道理。
说不好这个所谓的弟弟，根本不存在，娜美分享过的照片，不过是她在老家的高中生小奶狗。
娜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于是握着她的手，温柔道：“臭男人送的包有什么好的，我当然要背好姐妹送的呀，对不对？这样每次出街，别人问我我都会说，这个包是我最最好的姐妹送的！看她们得多羡慕。”
“也是。”被娜美这么一说，张若羚也觉得有道理，“对了，我再跟你说，HIN他的现场真的太稳了，哇跟他一比我都不好意思再唱他的歌了，差距好大……”
“宝，我有点累。要不这样，我先去洗个澡，换套睡衣，再好好听你说。”
“好，那你洗快点。”张若羚控制不住自己的分享欲。
娜美当着她的面就开始脱衣服，她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经常光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
她抓起自己的头发闻了闻，嫌弃地说：“朱哥那个老烟枪，熏死我了。”
“那你昨晚也没回来。”张若羚说。
“我得陪他啊，人家大老远来一趟。”
“你们那个了吗？”
娜美冷哼一声，指着地上的购物袋：“没那个，没那个他肯给我买这些？我跟你说宝宝，男人都一个样，管不好上下二巴，管不住那个，好嘛，这个就没咯。”
她脱得精光，用拇指跟食指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快去洗澡啦。”张若羚还是不太习惯看着同性的裸体，下意识看向别处。
“哦对了。”娜美走向浴室，突然又想起什么，“我问你一个问题哦宝宝，你那么喜欢周宇轩，要是他想跟你那个，你愿意吗？”
“啊？”张若羚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周宇轩，是她的偶像。偶像这个词的本意，就是用木头或者泥巴，雕塑成神佛的样子，用以焚香祷告，用以跪拜许愿。
所以周宇轩这一座偶像，在张若羚眼里绝非普通人类，他是带着神性的，高高在上，不容亵渎。把周宇轩当成肉眼凡胎，跟他谈恋爱甚至做那种事，完全不在张若羚所设想的范围内。
“怎么？这也要考虑啊？”娜美笑笑。
“我可能，我想，我应该是不愿意的。”张若羚实话实说。
“装，继续装。”娜美嗤之以鼻，“要是睿哥想睡我，我马上把自己脱光了送过去。你们粤城话怎么讲来着？就是说一个人正在吃饭，赶紧把饭都吐出来答应。”
张若羚读了一遍那三个字，娜美拙劣地模仿一遍，然后又说：“像他们这么优秀的男人，睡到就是赚到。不是有谁说过吗，愿意睡粉的男明星，那就是活菩萨啊。不知道睿哥是不是活菩萨啊，你帮我跟那谁打听下，他那个助理。”
“但我真的觉得很怪，该怎么说……”张若羚觉得自己词汇量有限，难以描述清楚内心的想法，“反正不合适啦。”
“你啊宝宝，身材这么狂野。”娜美双手在空气中勾勒出夸张的曲线，“思想比我外婆还封建。好啦不跟你说，我洗澡去。”
娜美刚进浴室，张若羚的手机就响了。她看一眼屏幕，来电人姓名两个字，乔兰。
这个乔兰，是张若羚血缘上的母亲，也是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张若羚恨乔兰的程度，超过了她对父亲张嘉路、继母温婉儿，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张若闲。
乔兰在她三岁那年，跟着野男人跑了，一失踪就是三年多。从张若羚记事起，照顾她生活起居，承担母亲职责的，一直是另一个女人，温婉儿。张若羚那时候以为，温婉儿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直到她开始上小学，这个叫乔兰的女人才再次出现，守在她学校门口，又哭又笑，说自己才是张若羚的亲妈。说实话，张若羚当时真的吓坏了。一个印象中未曾谋面的陌生女人突然出现，宣称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还试图把她带走。人贩子不过如此。
后来是张若羚的爸爸赶到，才把她救走。
直到现在，想回起学校门口的那个场景，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同学们嘲笑的眼神和嘻嘻哈哈的笑声，张若羚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从小学门口那次以后，乔兰就会隔一段时间出现，对她进行骚扰。张若羚简直烦透了。要不是以前偶尔要找乔兰拿钱，她根本不想搭理这个人。不过，即使是找乔兰要钱的时候，张若羚也没喊过她一声“妈”，她觉得，这个女人根本不配。
现在，张若羚不想这个人破坏掉自己的好心情，她一秒都没有犹豫，嘴角下压，略微皱眉，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
可惜没有人告诉张若羚，她此刻脸上鄙夷的表情，跟她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
乔兰黑色的专车停在路边。
电话被女儿挂断后，乔兰不敢再打。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给女儿拉黑。实际上，乔兰以前就被拉黑过，而且是好几次。后来都是张若羚找她要钱，才把她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现在女儿自己能挣钱了，没有这个需求，乔兰害怕被关进她手机里的小黑屋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想起这个念头，乔兰便条件反射似的，心慌气短，额头直冒冷汗。
暗无天日的地牢。白炽灯光线昏暗，复习资料堆积如山。荔枝红得像血。隔着铝合金栅栏，老人晕倒在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乔兰打开车窗，捂着胸口，赶紧深呼吸了几口。当年从那里逃出来以后，她就患上了幽闭恐惧症。房间的窗户一定要打开，最好连门也开着。在任何室内场合，必须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以便随时逃走。无论去什么地方，她绝不会考虑坐飞机，更无法想象，一天到晚呆在玻璃窗严丝合缝的办公室里。毫无疑问，她一定会疯掉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回到粤城后，会选择开出租车作为职业。自己掌握方向盘，在城市里跑来跑去，随时可以打开车窗，感受外面流动的空气。
感觉缓过来一些后，乔兰打开手机，想看看微信群里有什么新鲜事。她有一个500人的粤城网约车司机群，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八卦在里面流传。乔兰特别喜欢这个群，把它设置成置顶，有空就刷一刷。
另一个置顶的是女儿的微信，可惜，女儿最后一次回她的消息，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往下就是几十条各种私聊，主要是各种各样找她撩骚的男人，其中大部分是乔兰的同行。她一般都懒得搭理。这些男司机跟其他职业的男人一样，绞尽脑汁、花样百出，无非就为了脐下三寸那点烂事。他们发的每个段子，每条视频，都是群发给十几个女人的，然后等着哪条倒霉的鱼儿上钩。
不过，手机屏幕最下方，有一条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个叫外号叫“瘟鸡”的男人，四十出头。所谓只有起错的名，没有叫错的外号，瘟鸡给人的印象，确实像一只发瘟的鸡。他整天都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只有看到美女，或者讲那些荤段子的时候，才会回光返照般突然来精神，两眼放光。
不仅如此，瘟鸡形象也特别猥琐，据说有时候车都到上车地点了，女乘客一看他那一副尊荣，立马取消订单。
瘟鸡发来的消息是：“乔姐，我接到你女儿了！”
自从张若羚从学校宿舍搬走后，乔兰一直不知道她住在哪。于是乔兰在群里说过，谁要是接单接到一个女孩子，大概二十岁出头，长得很漂亮，手机尾号6876的，记得告诉她。
乔兰于是回复：“真假？”
瘟鸡估计也在闲着，火速回复：“千真万确，手机尾号6876，对吧？”
乔兰还是不信，继续问：“ID叫什么？”
瘟鸡直接发来一张截图，乘客ID“HIN风作浪的羊”，尾号6876。
乔兰一下精神起来。她知道女儿最喜欢一个叫HIN的歌手，HIN风作浪，就是谐音粤城话的“掀风作浪”。这个ID，可能真的是她。
但这个瘟鸡很鸡贼，他把订单页面的下半部分——上车地点跟目的地，全给截掉了。
乔兰赶紧问：“下面的呢？”
瘟鸡回复：“乔姐想看我下面啊？”
后面还跟了几个龇牙咧齿的表情。
乔兰心里一阵恶心，但为了得知女儿的信息，只能捏着鼻子敷衍下去：“姐请你吃宵夜。”
“说好了，几时？”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11点？”
“没问题，去哪你定。喝点？”
“哈哈，到时看，我很少喝酒。”
瘟鸡又回了几个偷笑的表情。
这只瘟鸡在打什么主意，乔兰心里一清二楚。当然，她绝对不会让对方得逞。乔兰从小到大，只对高大英俊的男人有好感。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她是个百分百的“颜控”。她前夫张嘉路，就是个一米八五、相貌出众的男人，因为迷恋那副皮囊，乔兰才上了他的当。之前纠缠她的小赵，长得也还算顺眼，那已经是乔兰的下限。
乔兰确实很少喝酒，但她其实是海量，53度的白酒能喝一斤半。她打定主意，今晚先把完整截图弄到手，然后扮猪吃老虎，猛灌这只瘟鸡。等瘟鸡喝不动了，乔兰就要他跪下求饶，然后趁他不注意，录个视频发微信群里。这样一来，好让这群男司机们知道，她乔兰哪怕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是什么瘟鸡病鸭、臭鱼烂虾都能打她主意的。他们不配。
应付完瘟鸡，乔兰下车准备吃个午饭。这时候，手机却响了起来。
打来电话的，是个让她意想不到的男人——李冬节。
对于乔兰来说，这个名字，也跟那座地牢紧紧联系在一起。她做了几次深呼吸，接起电话。
“李医生。”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才传出声音：“姗姗姐。”
“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下周要去趟粤城，买点诊所用的器材。想问你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好，应该没问题。”
李冬节还是老样子，做什么事都要安排妥当，未雨绸缪，明明是下周的事情，提前到现在说。
乔兰想了想，又问：“弟妹也来吗？”
“我跟韩夕离了。”李冬节像在说别人的事，“两年前离的。”
“哦。”乔兰有些意外，“韩夕不是挺好的嘛，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她知道，以李冬节的条件，放在老家县城里，确实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想跟他发生点什么的年轻女孩，肯定不少。现在这些小姑娘，生猛得很，更没什么顾忌。
“她出轨了。”李冬节的声音毫无波澜，“跟健身教练好上了，主动跟我提的离婚。”
乔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会儿，才哈哈一笑：“挺好的，单身嘛，自由自在。你再找个十八岁的，气气韩夕。”
“也是。”
李冬节讲话跟他舅舅一样，言简意赅，又模棱两可。很难猜透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电话两边维持了十几秒的沉默，气氛很有些尴尬。
乔兰想了想，终于说：“这样吧，你是坐高铁来吗？哪个站，下周什么时候到，我去接你。”
“会不会耽误你时间？”
“有什么好耽误，我本来就做这个的。你别误会啊，不收你钱。”
“好的姗姗姐，那我等下微信上发你。”
两人再无话可说，便挂了电话。
李冬节的这通电话，彻底扰乱了乔兰的心绪。她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假如当年不是他，乔兰已经死在地牢里，现在骨头都烂成渣了；另一方面，他那时强迫乔兰做的事情，又是她至今耿耿于怀，一辈子无法原谅的。
李冬节和他的舅舅乔世平，这两个男人，不光改变了乔兰的命运，还重塑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乔兰一直认为，她的人生是以2007年为分界点的。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父亲落马，在双规期间自杀。得知这个消息后，母亲突然病重。乔兰回到老家县城，因为母亲临终前的一番话，去乔世平家里找他。
不料，她被乔世平关进地牢，一关就是三年多。等到李冬节把他放出来时，外面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
在所有这些事情发生之前，乔兰还叫乔姗姗的时候，过着横冲直撞，顺风顺水的人生。如今想起来，那一段岁月，就像是另一个人所拥有的。
车窗外，有一只硕大的鸟，舒展双翼，掠过天际线。乔兰的思绪跟着这只鸟，飞得很远。
1995年7月9号，岭东市义安县，瀚江中学。
乔兰从考场走出来时，心情愉快，脚步轻飘，仿佛地心引力都变弱了。
如果是在2003年以后参加高考，亦即晚于1984年出生的人，会很容易认为，高考就应该是6月份的事。实际上，国家从1979年恢复高考，一直到2002年，决定人生命运的这一场全国性统考，都是从7月7号开始，到7月9号结束。
对于全国大部分地区来说，7月都是一年里最为炎热的月份。当时许多学生喜欢在作文里，用“七月流火”来形容高考前后这一段酷热的时光。纵然有老师苦口婆心予以纠正，说“流火”其实是指天上的流星，依然无济于事。不过，自从2003届高考改在6月份以后，“七月流火”这个被错误滥用的词，终于也像流星一样消失了。
接近40度的高温，没能蒸发乔兰内心的喜悦。她是文史类考生，这这两天半时间里，先后考了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历史，一共五科。今天上午最后一科历史，本来就是她的优势科目，再加上运气好，考的都是她烂熟于心的内容。乔兰粗略估了下，满分150，她至少能拿145分。
再加上前面四科也发挥得不错，可以说如无意外，她的分数绝对够上逸仙大学。
不，不会有意外。乔兰在考场外的走廊上，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逸仙大学，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哎，班长，考得怎样？”有人问。
“不好。”乔兰皱紧眉头。
“我才不信。逸大稳了？”那人又说。
“真没考好，能上岭外就不错了。”乔兰苦笑道。
“岭外”指的是岭南省外国语学校，乔兰填报的第二志愿。跟若干年后不同，1995年的高考制度，是先填写志愿，再参加考试。
乔兰一边应付同学的探询，一边从三楼向二楼转移。她跟“堂妹”乔姗姗约好了，等考完这最后一科，乔姗姗在考场门口等她，两人一起骑车去绿榕路，吃那家新开的西餐厅。
义安人所说的“堂”，跟其它地方不同。举例说明，乔兰的爷爷，跟乔姗姗的爷爷，两人是亲兄弟；乔兰的爸爸乔世平，和乔姗姗的父亲乔世荣之间，义安人称之为“叔伯兄弟”；到了乔兰跟乔姗姗这一辈，就是“堂姐”跟“堂妹”。
乔兰走到二楼时，乔姗姗正从考场里出来。
与堂姐恰好相反，乔姗姗此刻心慌意乱，脸上却偏偏笑容灿烂，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乔姗姗也是文史类考生，这最后一科历史，她考砸了。
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下腹绞痛，冷汗直淌，连手都握不住笔。剧烈的腹痛持续了几分钟，慢慢缓解，但还是影响了她接下来的答题。历史这一科，卷面分她平时能考130左右，现在乐观估计，可能也就110分。
乔姗姗的成绩，一直在年级100名左右徘徊。踮踮脚能到岭南外国语学校，但发挥不好的话，随时掉到普通本科。前面四科她发挥平平，所以这最后的一科非常关键。但突如其来的腹痛，夺走了她考上岭外的希望。
乔姗姗的父亲乔世荣，是义安县的县长，他经常教育乔兰，每临大事有静气，越是困难，越要从容应对。千万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趁虚而入。想到这里，面对迎上来的堂姐乔兰，她反而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怎么样？”乔姗姗先开口。
“还行吧，就那样。”乔兰眨眨眼，“你呢？”
“很好啊！”乔姗姗又笑，“岭外兜底，要是运气好点，能去逸大陪你。”
“真的吗？”乔兰又惊又喜，“那可太好了！”
“哟，看来你逸大也稳了嘛。”乔姗姗用手肘捅了下乔兰。
乔兰不打自招，索性也不装了。她难得舒展开眉头，嘴角翘得更高：“应该吧，嗯，七成把握。”
乔兰的父亲叫乔世平，是她就读的义安县一中里，一名普通的化学老师。父亲常常教育她，做人一定要戒骄戒躁，要居安思危，假如有七分好，跟别人最多说三分。至于十分好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哪怕存在，也不会落到他们一家人头上。
要是遇上什么好事，得意过头，说不定别人看不顺眼，就会来搞破坏。
乔姗姗看着乔兰脸上的笑，心里很不是滋味。旁人的成功，会照亮自己的失败，让失败显得更加碍眼。
“算了，老爸会搞定的。”乔姗姗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这么一想，乔姗姗心里松快了不少。她平时挺烦“县长女儿”这个身份，身边的人都在巴结她，包括堂姐乔兰。而无论乔姗姗通过自己努力，取得了什么成绩，别人也会认为是县长在后面帮忙。甚至于，乔姗姗觉得自己长得挺美的，但在那些人的恭维称赞里，她也搞不懂有几成是发自真心，又有几成是因为她父亲。
不过，等到真遇上什么事情，像现在这种情况，她又很庆幸她爹是县长。
“去吃西餐？”乔兰一脸期待，“我听说那家店有牛排，我之前在翡翠台里看郑少秋吃过，好好吃的样子。”
乔姗姗肚子还有些不舒服，也有点不耐烦乔兰现在的样子，本想拒绝，但又想起了父亲的循循教导。
每临大事有静气。
千万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走，听说他们家的铁板牛扒很好吃。”乔姗姗压下心中的厌烦，把笑容重新挂到脸上，“事先声明，别抢，我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