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第4章

  娜美从X光安检机的履带上,吃力地拎起铝合金行李箱,忍不住抱怨:“为什么去哪都要安检啊,麻烦死了。”

  

  张若羚在一旁说:“怕有坏人带什么危险的东西。”

  

  说完,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今天起得太早,她这会儿困得不行,刚喝了杯美式都没压住。

  娜美大咧咧道:“哪来那么多坏人啦,小题大做。”

  

  她似乎有一种信念,以她的美貌作为护身符,一切好事都会自动发生,坏事则会离她远远的。

  

  张若羚略微皱眉,没有答话。娜美虽然比她大两岁,但经常有些幼稚的想法。按照以往的经验,无论跟娜美争论什么,到最后她都会认错:“好嘛宝宝,你说得对。”当然,从娜美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根本不认为自己错了,只是懒得浪费时间。或者说,她根本懒得动脑去想清楚一件事,再权衡利弊。

  

  就比如这一次出行,张若羚一直劝她别去,可她不但不听,还一定要拉上张若羚。

  

  自从上周朱哥来了趟粤城,又给娜美买了一堆东西后,两人现在处于如胶似漆的热恋状态。娜美一方面吐槽朱哥烟味很臭,是个矬子,那方面也不太行,另一方面又总跟张若羚说,朱哥对她有多好多好。总而言之,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对象。用娜美自己的话说,“搞不好这次上岸了。”

  

  娜美还给张若羚看她的聊天记录,朱哥在里面说,只要娜美愿意跟他到沪城生活,就给她买一套房,全款,只写娜美一个人的名字。

  

  张若羚对此表示怀疑,她认为沪城跟粤城一样,买房子要先交多少年社保,不然没有资格。娜美说朱哥很有本事,他会搞定的,让张若羚别担心那么多。

  

  她又劝娜美,跟朱哥聊了不到三个月,只见过一次面,根本不清楚这人的底细,还是谨慎一点,多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好。到头来,娜美还是那一句,“好嘛宝宝,你说得对。”

  

  张若羚听她这么说,本打算不理这事了。就像网上讲的,“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再说了,搞不好那个姓朱的真就有那么好,对娜美也是真心实意,自己说多了反而坏了两人姻缘。

  

  没想到,张若羚好心劝娜美,反而给自己惹上了麻烦。从前几天开始,娜美就一直缠着张若羚,要她一起去趟沪城。张若羚不愿意,说不想去做电灯泡,结果娜美就玩道德绑架,“宝,你不是让我多观察一段时间吗?我怕自己看走眼,你帮我好好考察。”

  

  娜美还说,她们这趟出门,高铁商务座,还有五星级酒店、米其林餐厅,朱哥全包了。

  

  张若羚仍然不为所动,娜美只好使出杀手锏,说沪城有一家咖啡厅,当年HIN的第一张专辑,就是在那里写出来的。张若羚作为HIN的忠实粉丝,不去朝圣一次,说得过去吗?

  

  娜美说的没错,HIN虽然是粤城人,但在沪城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写歌的那家咖啡厅真实存在,是许多粉丝的必到打卡点。

  

  张若羚终于被说动了。她知道,HIN确实是在沪城听了黄梅戏的《西厢记》之后,有感而发,在咖啡厅里写出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西厢错》。能到那家咖啡厅坐坐,拍拍照,也是件挺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她才会跟娜美,出现在这高铁北站。

  

  “快点宝宝,已经在检票了!”娜美一边往前冲,一边催促张若羚,“你慢吞吞的赶不上啦!”

  

  张若羚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娜美出门忘带手机,半路回家去拿,她们也不至于搞得这么狼狈。

  

  两人冲过检票口时,其他乘客都没影了,她们互相看了一眼,加快速度,朝着站台狂奔。

  

  两人跑得浑身是汗,下了自动扶梯,列车就在眼前。娜美不愧腿长,跑在张若羚前面,还回头招呼:“宝宝快点,快点!”

  

  结果下一秒,她突然一个踉跄,同时发出尖叫:“啊!”

  

  张若羚赶紧放下箱子,走过去扶她:“怎么了?你没事吧?”

  

  娜美一脸痛不欲生:“脚,我崴到脚了。”

  

  张若羚蹲下来:“我看看。”

  

  这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穿制服的安全员:“两位乘客,请问有需要帮助的吗?”

  

  张若羚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而平凡,毫无记忆点的脸。

  

  她皱眉道:“我朋友脚崴了。”

  

  安全员却像见了鬼,目不转睛,目瞪口呆:“啊,你……”

  

  他很快收敛表情,也跟着蹲了下去,捧起娜美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没有接触到她皮肤的任何部位,只是仔细观察。过了几秒,他得出结论:“还好,不太严重。”

  

  这时候,娜美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车!”

  

  蹲着的两人同时回头,这才发现,列车正在缓缓驶离站台。

  

  娜美这时也顾不上脚崴了,拔腿就想去追,张若羚赶紧拉住她。

  

  娜美又急又恼,回过头来质问安全员:“你怎么不让车等一等?我们可是商务舱乘客,商务舱!”

  

  安全员挠挠头:“对不起,我没这个权限。”

  

  娜美更加生气:“借口,你是做服务行业的你知道吗,应该好好服务我们!”

  

  安全员继续解释:“而且您刚不是受伤了嘛,我也不清楚您是要上车,还是需要去医院。”

  

  娜美骂道:“你才要去医院!”

  

  张若羚赶紧劝她:“哎,你就别难为人家了。”

  

  她一边扶着娜美,一边问安全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安全员问:“你们是到哪?沪城?”

  

  张若羚说:“对。”

  

  安全员松了口气:“哦,那问题不大,我们北站往沪城的高铁,今天还有三班,下一班在两小时后发车。你们用手机改签一下就行。”

  

  娜美对他怒目而视:“改签不要钱的吗?我们坐的是商务舱!”

  

  安全员点点头,脾气很好的样子:“是的,改签不要钱,免费的,商务舱也免费。”

  

  娜美一时哑火了,张若羚赶紧对安全员道歉:“对不起啊,她着急去见男朋友,有点炸毛。”

  

  安全员摆摆手:“没事没事,这算什么。”

  

  张若羚又问:“对了,你刚才为什么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吞吞吐吐:“我,啊,没什么……”

  

  娜美冷哼一声:“这还用问,宝宝,他在看你的胸呗。”

  

  上周的回南天过后,粤城的天气颇为闷热。娜美今天是短裙高跟鞋,张若羚穿一件宽松的短袖,但蹲下来时,上半身的曲线一览无遗。

  

  安全员更加紧张:“不是,您误会了。我刚才是因为,因为那个……”

  

  娜美更加鄙夷:“有胆做没胆说。”

  

  安全员深吸一口气,终于坦白:“我看过您的直播,您是HIN失眠时数的羊,对不对?”

  

  “啊?”张若羚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还是头一次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粉丝,心情有些骄傲,有些紧张,又有些难为情。

  

  张若羚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谢谢你看我的直播。”

  

  安全员脸一红:“是我谢谢您才对,您唱周宇轩的歌真的很好听,特别是《西厢错》。”

  

  张若羚像是找到了同类,兴奋道:“你也喜欢HIN的歌?”

  

  安全员说:“对,我很喜欢,从初中就开始听。我也是粤城人。”

  

  娜美插嘴道:“本地人了不起啊?还不是在这打工?”

  

  安全员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若羚看了娜美一眼,对安全员说:“你别理她。对了,我跟你说,我上星期去录一个综艺节目,我还跟HIN……”

  

  “哎呀,别跟他聊啦!”娜美拽着张若羚的手,“宝,扶我找个地方坐下。”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没什么事,等下就好了。哦对,我们赶紧改签,别耽误了。”娜美掏出手机开始点点点。

  

  两人办理完改签,按照安全员的说法,她们需要回到候车室,等另一列高铁进站,再重新检票上车。

  

  张若羚扶着娜美往楼梯走,安全员非常自觉,负责帮她们搬运行李箱。

  

  “哦对了。”过了检票口,走到候车椅旁,张若羚突然问,“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周全。”安全员又有点不好意思,“周宇轩的周,安全的全。”

  

  娜美嗤笑:“难怪你会当安全员。”

  

  “我叫张若羚,旁若无人的若,羚羊的羚。”她主动伸出手,“周全,很高兴认识你。”

  

  周全看着她递过来的手,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迟迟没有动作。张若羚想,这个人该不会是嫌自己谈吉他的手,粗糙难看,还缠着胶布,不想跟自己握手吧?

  

  突然间,周全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塞到张若羚手里。

  

  他结结巴巴道:“这本书很,很有意思的,送给你。车上无聊的时候可以看。高铁有时候信号不好。”

  

  说完这句话,他一个转身,拔腿便逃。

  

  娜美评价道:“什么人啊?真是有够奇怪。”

  

  她又从张若羚手里拿过那本书,念了遍书名:“从莫斯科到佩什么基,什么东西?莫斯科我知道,莫斯科骡子嘛。你看封面这个图,肯定是教人怎么调酒的。宝,你说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破破烂烂一本书,他好意思送你。”

  

  两人在候车椅上坐下,张若羚轻拍她的手背:“别这么说人家,一番好意。”

  

  娜美大惊小怪:“我天,宝宝,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看上你个大头鬼啊。”张若羚埋怨道,“一天到晚乱讲话,活该你差点扑街。”

  

  “嘻嘻,不跟你说了。”娜美掏出手机,“我赶紧跟朱哥说一下,让他晚两个小时再来接站。”

  

  张若羚把书放在膝盖上,也拿出手机,看朋友圈里的回复。刚才娜美忘带手机返程去拿时,她发了条动态,吐槽这个丢三落四的室友。

  

  寥寥几条回复里,有一条居然是Vicky,那个主持人齐睿的女助理。

  

  Vicky问:“你们去哪呀?”

  

  张若羚回复:“沪城。”

  

  没想到Vicky很快又回复:“这么巧!我这两天也在沪城,有时间约个饭。”

  

  张若羚想了想,回复道:“好的呀,Vicky姐。”

  

  

  

  这几天,乔兰心情很不错。因为她干了件得意的事。

  

  上周她从瘟鸡手里,成功拿到了女儿打车的完整订单截图。之后,她也成功灌醉了瘟鸡,拍下他的丑态,把视频分享到微信群里。那天晚上以后,瘟鸡再也没来骚扰过她。

  

  不仅是瘟鸡,就连微信群里开惯黄腔的男司机们,在那以后,也对她敬而远之。倒是有个年轻的女司机,私下来找乔兰,说兰姐好犀利,兰姐你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

  

  乔兰笑笑,心想,那你是没见识过我年轻的时候。乔兰年轻时,有人背地里给她起外号,叫“山猪”。山猪就是野猪。乔兰知道以后,并不生气。她觉得山猪没什么不好,横冲直撞,肆无忌惮,生命力很顽强。

  

  哪怕到了现在,乔兰觉得自己骨子里,其实还是那头骄傲的山猪。平时她可以忍,可以不计较,但谁真踩到她痛处了,那没别的可说,就是像山猪一样,一头撞过去,把不长眼的家伙掀上天。

  

  乔兰搞到手的那张订单截图,出发点是省电视台,终点在河珠区的一栋公寓。她不知道女儿去省台做什么,但那栋公寓楼,毫无疑问就是女儿现在的住址。于是这一周以来,乔兰每天都花几个小时,把车停在那栋公寓楼下,观察进进出出的人群。奇怪的是,整整一周,她居然一无所获。

  

  直到今天上午,她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女儿。但乔兰没有贸然行动,她已经回归社会很多年,脑子清醒了,不会再做出在小学门口把女儿吓哭的糊涂事。

  

  乔兰在车上默默观察,看见女儿提着行李箱,跟一个又高又瘦、看上去就不怎么正经的年轻女孩,一起上了另一辆网约车。然后她也发动车子,尾随其后。

  

  女儿的行踪很奇怪,她们半路掉了个头,又重新回到公寓楼下,然后那高个女孩急匆匆下车,跑进公寓,过几分钟又急匆匆地钻进车子里。

  

  乔兰再次进行跟踪,这个时候,她开始担心赶不上去接李冬节。今天刚好是他来粤城的日子,还有半个多小时,他就要到高铁北站了。

  

  但她很快放下心来,因为女儿前往的方向,也是高铁北站。

  

  所以这是巧合吗?不是的。乔兰认为,这就是命。是她人生的剧本里,早就写好的一幕。

  

  她亲眼目送女儿跟她的女伴,一路小跑过了进站口。乔兰有心想给女儿发条信息,叮嘱她路上小心,又害怕暴露了跟踪的事实。想想还是作罢。

  

  北站的停车场全在地下,乔兰自然是不会开进去的。围着北站转了几个圈后,她顺利接到了李冬节。

  

  当时,燥热得扭曲了视觉的空气里,李冬节默默站在路边。隔着车窗玻璃,乔兰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那种气息。哀伤,压抑,肃穆。他其实五官非常立体,很帅,但跟他舅舅一样,无论从表情还是谈吐,都有一种悲情的底色。

  

  这是个被冬夜笼罩着的男人。不管谁见了他,心里都会油然而生一种感觉——这人一辈子都不会获得幸福。

  

  李冬节也发现了乔兰,提着他小小的皮质黑色行李箱,走了过来。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乘客,自然也不像普通乘客那样在后座落座,而是选择了副驾驶。这也算他对开车人的一种尊重。

  

  但李冬节的这个举动,给乔兰造成了一些压力。这个男人的脸,尤其是皱眉抿嘴的神情,实在跟乔世平太像了。他今天穿的,同样是一件白衬衫,笔挺的灰色西裤。

  

  她抑制住想要打开车窗的冲动,开始没话找话:“义安也热吗?”

  

  李冬节说:“热,但跟省城比,还是要凉快一些。”

  

  时间已近中午,乔兰便提议:“那我们直接去吃饭?”

  

  李冬节答道:“好啊。”

  

  乔兰问:“你想吃什么?”

  

  李冬节说:“听你安排。”

  

  乔兰说:“那这样,我带你去吃一家顺德菜,离你订的酒店不远。开很多年了,食材非常新鲜,那里的师傅做鱼是一绝……”

  

  李冬节突然打断她:“姗姗姐。”

  

  乔兰有点懵:“啊?”

  

  她有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从1996年到现在,将近30年。乔姗姗。这个名字,属于她上一段人生。一段无比美好,流淌着奶和蜜的人生。

  

  可笑的是,即使过了将近30年,已经恍如隔世,但李冬节轻声说出“姗姗姐”三个字时,她还是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对方正在叫自己。

  

  李冬节继续道:“姗姗姐,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车流缓慢,乔兰双眼直视前方:“你问。”

  

  李冬节问:“你后悔过吗?”

  

  乔兰反问:“哪方面?”

  

  李冬节侧过脸来,看着她:“当年你对乔兰姐做的事。”

  

  乔兰沉默了几秒,笑笑:“后悔啊,很后悔,很内疚。不过,我被你舅关了三年半,受过惩罚了,该扯平了吧?”

  

  乔兰转过脸,直视李冬节,语气里带着挑衅的意味:“怎么,你今天是来审判我的吗?向你舅舅学习,再关我一次?”

  

  李冬节平静道:“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兰回头看路:“哦。”

  

  他突然笑出声。

  

  乔兰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李冬节正色道:“没有,就是你刚才那样,让我想起以前。姗姗姐,你知道吗,那时候他们给你起外号……”

  

  乔兰也笑:“山猪,是吧?”

  

  李冬节倒有些意外:“原来你知道。”

  

  乔兰说:“没错,我就是山猪。不信,你惹我试试。”

  

  “没有没有,哪里敢。”李冬节摆摆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说:“姗姗姐,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说。”

  

  “其实我们算亲戚吧?”

  

  乔兰也有些意外:“啊?”

  

  李冬节慢条斯理地分析:“乔兰是我表姐,她又是你堂姐。这样一来,我应该喊你表姐,或者堂姐,不管怎么说,我跟你其实是亲戚。”

  

  乔兰说:“是。然后呢?”

  

  李冬节说:“既然是亲戚,那就不可能在一起。”

  

  “在一起?”

  

  乔兰愣了几秒,想明白李冬节的意思之后,不由哑然失笑。

  

  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个少女,还叫乔姗姗的时候,她其实心里有数,这个叫李冬节的“细奴仔”——也就是义安方言里的“小孩子”、“小屁孩”——是喜欢自己、爱慕自己的。只是她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两人都不再年轻,早过了该谈情说爱的年纪,他居然还要把这件事挑明。而且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

  

  乔兰如实道:“对啊,就算不是亲戚,我也不喜欢你这种类型。天天板着张脸,吓死个人。”

  

  她从年轻到现在,一直喜欢的是阳光开朗,高大帅气的男人。而李冬节即使从“细奴仔”变成男人后,也只符合后半部分。

  

  李冬节反而笑了:“也对。”

  

  他似乎如释重负,轻松道:“我们吃饭去吧,顺德菜挺好的,很清淡。对身体好。”

  

  乔兰这时却说:“李冬节,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你。”

  

  “你说。”

  

  “当年你把我放出来前,拍的那些照片呢?”

  

  “照片。”李冬节表情镇定,“都烧了。”

  

  “这样。可惜了。”乔兰笑笑,“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挺怀念年轻时的样子,想要再看一眼呢。”

  

  

  

  长久以来,谢天乐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他曾经的小学同班、初中同桌、高中情敌,如今的牙科医生李冬节——到底有没有杀过人?

  

  这个念头在谢天乐心里挥之不去,主要有几个原因。第一,他这个老同学,性格确实古怪,像那种传说中的变态杀人犯,杀了人,还能大隐隐于市。第二,乔家人都去世后,最大的受益者,正是李冬节本人。第三,李冬节的舅舅乔世平、表哥乔振,当年死得实在蹊跷。

  

  2010年初夏,先是生活在粤城、时年三十八岁的乔振,打牌时突发心梗去世。过了半个月,常年独居在义安县城的乔世平,也同样因为心梗离世。

  

  当年,乔世平的死因被鉴定为突发疾病,排除自杀或者他杀的可能性。但谢天乐还是觉得不对劲。当时经手的法医老李,是李冬节的族叔。假设李冬节真的杀了乔世平,老李法医为了包庇他,出具假的死亡鉴定,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毕竟在义安县,宗族有时候能凌驾一切。

  

  还有另外一件事,谢天乐也很介意。当年乔振的葬礼,是在粤城举办的,李冬节去参加了,但乔世平作为乔振的父亲,却并没有出席。姓乔的这对父子关系虽差,但差到这种程度,至于吗?

  

  所以,谢天乐始终认为,乔氏父子的死,背后一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必然跟李冬节有关。

  

  别看谢天乐现在是个和颜悦色、笑脸迎人的派出所所长,最初他从警校毕业,是分配到岭东市刑警支队的。后来办案时捅了篓子,这才下放到基层派出所。再后来,因为在岗位上表现突出,就被一直留在派出所了。多年来,他心里一直藏着个愿望,哪怕对老婆也没说过,那就是找机会办个大案子,再回到刑侦线上。

  

  这也是他会跟踪李冬节,从义安坐高铁到粤城的原因。

  

  前两天,谢天乐跟牙科诊所的护士小桃闲聊时,得知李冬节要去一趟省城。他略施小计,又从小桃口中,掌握了李冬节出门的时间。谢天乐很了解李冬节,按照他的行为规律,必然会提前一小时到达高铁站。再加以路上花的时间,就能推测出他所乘坐的班次。

  

  如果李冬节去的是别的地方,谢天乐未必会感兴趣。但粤城的话,那就值得跟上去一看了。毕竟,乔振当年就死在粤城,谢天乐一直怀疑,李冬节在乔振死前,去粤城跟他见过面。

  

  讲道理,这起发生在多年前的“谋杀案”,说好听点,纯属谢天乐的个人猜测,说难听点,那就是他在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所以,他这趟去粤城,自然不能以出公差的名义。谢天乐于是请了两天年假,跟所里人说,去省城走走亲戚。

  

  这天上午,谢天乐一早就到了义安县高铁站。出门前,他专门乔装打扮了一番,戴鸭舌帽、墨镜,选了件没穿过的运动服。他坐在候车区一个便于观察的位置,看到李冬节进站后,刻意跟他保持着距离。上车后就更简单了,李冬节一等座,他二等座,隔了好几个车厢,自然不怕被发现。

  

  三个小时很快过去,在粤城北站下车后,他看见李冬节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谢天乐的视力很好,隔着那么远,他能看清开车的是个女司机,眼角有细密的鱼尾纹,法令纹也很明显。不年轻,但依然好看,有一股成熟的韵味。这张脸有些眼熟。在脑海中检索了几秒后,谢天乐恍然大悟,这女司机是乔姗姗!

  

  乔姗姗可不是平常人,曾几何时,她是义安县城里众所周知的风云人物。她的名气不光来自姣好的外貌、风风火火的个性,更多来自她的父亲乔世荣。上世纪九十年代,乔世荣在义安县历任水利局长、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兼县长,后来又调到岭东市,当了几年副市长。

  

  不过,后来乔世荣在岭东副市长任上,因为巨额贪污落马,乔姗姗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谢天乐不由好奇,李冬节为什么会跟乔姗姗搞在一起?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谢天乐记下乔姗姗的车牌号码,然后赶紧跳上一辆网约车,指挥司机连续超车。他运气不错,几分钟后,在车流中重新发现了目标。谢天乐跟着这对男女,一直开了二十几公里,最终停在一家顺德菜门口。

  

  八十多块钱的路费,让谢天乐很是肉疼,在心里暗骂李乔两人,吃个饭还跑这么远。

  

  乔姗姗领着李冬节,走进了顺德菜馆。谢天乐自然是不跟进去的,一来怕被发现,二来这馆子一看就不便宜。他在街对面选了个隆江猪脚饭,一边吃十五块钱一份的快餐,一边隔着街面,观察坐在靠窗位置的那对男女。

  

  结果谢天乐不看还好,越看越气。街对面那一桌,点了许多的菜,每上一道,乔姗姗就眉飞色舞地介绍。李冬节也是见了鬼,一反常态,跟乔姗姗有说有笑。看那氛围,倒有几分像在谈恋爱。

  

  李冬节笑了,谢天乐却笑不出来。他心想,这家伙要是真为了约会来的粤城,那自己请的两天假,还有自费的差旅,可就全都喂了狗。

  

  李乔两人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谢天乐早早吃完,无聊得抽了小半包烟。终于在快餐店老板快要忍不住赶人时,这对狗男女走出了饭馆。

  

  李冬节跟乔姗姗站在饭馆门口,指手画脚,似乎在商量接下来去哪。谢天乐不由心里打鼓,害怕他们又要去个很远的地方,那自己还得再掏一笔打车钱。万幸,这对男女最终定下来的地方,应该就在附近,所以他们开始步行。

  

  谢天乐压低帽檐,跟在他们身后。这两人毫无反侦察意识,根本没察觉被人跟踪,还在前面说说笑笑。

  

  大约过了十分钟,李乔两人走到一栋楼前,停下。谢天乐抬头一看招牌,心里不由暗骂一句,狗男女。他们驻足的那栋楼,是个快捷酒店,看来正如谢天乐所料,两人饱暖思淫欲,正准备去风流快活一番。

  

  谢天乐本想自认倒霉,拔腿就走,但最后还是站在酒店玻璃门外,继续观察了一会儿。却见那两人径直路过酒店前台,走向另一个电梯。谢天乐这才明白,他们原来不是去开房,而是去位于酒店二楼的量贩式KTV。

  

  他于是耐心等了五分钟,这才走进同一个电梯,又从前台那里问到李先生订的包房号,慢吞吞走了过去。

  

  大中午的KTV,顾客并不多,其它包房里都是黑漆漆的。在走廊上,谢天乐就听到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唱一首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歌,《哭砂》。没想到这个乔姗姗,歌唱得还真不错,有几分原唱的风采。

  

  谢天乐走到包房门边,侧着身,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向房里打量。

  

  乔姗姗站着唱完一首歌,把手中的话筒递给沙发上的李冬节。李冬节稍微推辞了一下,接过话筒,又让乔姗姗帮他点了首歌。

  

  谢天乐不由好奇,李冬节会唱歌吗?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听过李冬节唱流行曲,甚至在初中流行用随身听时,李冬节书包里的磁带,除了英语听力,就是些舒缓压力的纯音乐。

  

  当熟悉的前奏响起,谢天乐诧异地发现,李冬节居然点了首Beyond乐队的《再见理想》。他透过玻璃窗看见,小小的包房里,李冬节从沙发上起身,开始唱歌。

  

  包房橙红色的灯光下,他脸上的表情先如往常般严肃,嗓音也很低沉。但慢慢的,他五官开始舒展,歌声也变得激昂有力。到最后的副歌阶段,他甚至上半身前倾,双肩用力绷紧,怒吼起来。

  

  李冬节这个摇滚的架势,让谢天乐感到非常陌生。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时近乎面瘫的老同学,居然也有这么七情上脸、声嘶力竭的另一面。

  

  谢天乐一瞬间有股冲动,他想推开房门,进去跟李冬节一起吼。除了Beyond,他们还可以唱黑豹,唱赵传,唱郑钧。谢天乐想,什么多年前的谋杀案,完全是他的胡思乱想,是一个漫长的愚人节玩笑。也别说什么回到刑侦一线,他都这把年纪了,就在派出所呆到退休,那也挺好。

  

  还不如,跟老同学一起唱首歌。

  

  就在他手搭在包房门把上时,口袋里的手机抖动了一下。

  

  谢天乐打开一看,果然,是在广州工作的警校同学,给他发来了吴红英的个人信息和联系方式。吴红英,是乔振的前妻。

  

  找到吴红英,跟她了解一下情况,是谢天乐这趟来粤城的另一个目的。谢天乐主要想确认,当年乔振去世之前,有没有跟老家来的表弟见过面。除此之外,如果吴红英能提供别的线索,那就最好不过。

  

  他站在包房旁边,静静听李冬节把歌唱完,又透过玻璃窗看了最后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按照警校同学给的消息,乔振死后两年,吴红英改嫁给一个离异带儿子的男人。再婚以后,她开了家彩票店,到现在已经十来年。

  

  谢天乐打开导航软件,输入彩票店的地址,发现离自己有二十几公里。他不由苦笑,大城市真麻烦,说是在同一个市,其实比义安去岭东还要远。好在,这一次他不需要跟踪谁,自然也就不用花钱打车,而是选择了地铁转公交,慢慢悠悠到了彩票店附近。

  

  他先是走到一个水果店旁,点起一根烟,观察彩票店里的情况。结果水果店老板娘很是紧张,一直看着他,好像生怕他要偷水果。谢天乐于是笑笑,走进彩票店里。

  

  吴红英坐在打印彩票的电脑后面,玩着手机。她大约五十岁上下,胖得厉害,不过从眉目还能看出,年轻时应该长得不差。

  

  谢天乐表明身份,说自己是从乔振老家来的警察,关于他当年去世的事情,有些细节想要问问吴红英。

  

  吴红英先是一愣,又说:“那么多年咯,那死鬼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还有什么好问的?”

  

  谢天乐笑笑:“乔振不是有个表弟嘛,叫李冬节,你有印象吗?”

  

  吴红英冷哼一声:“当然有啊,他把乔家那栋骑楼抢走了嘛。我上次还在抖音上看到,那条街都变景区了,一整栋骑楼!起码值个三五百万。都怪那个死鬼,好死不死,居然赶在他爹面前,先下去卖咸鸭蛋了。你说多气人?当然也怪我自己,肚子不争气,一直没生养……”

  

  谢天乐说:“乔振还在的时候,跟那个李冬节,关系好吗?”

  

  吴红英皱眉回想:“记不清了。他当时在粤城读书嘛,好像周末偶尔会来找那个死鬼。哦我想起来了,后来有一次,他们大吵一架,之后就没来往了。”

  

  谢天乐问:“吵架?吵的什么?”

  

  吴红英说:“我想想啊,好像是那死鬼妹妹的事情。他不是有个妹妹吗,叫什么来着?对,乔兰。好像是高考失败,自杀了。唉,他们这一家人真是,晦气,早知道我就不该嫁给他的,都怪我年轻不懂事,贪他单位好,人也算老实。他一开始也不打麻将,不像后来……”

  

  乔兰。谢天乐在心里回忆这个名字。乔振的亲妹妹,也是李冬节的表姐。李冬节跟这个表姐,感情一直很好。乔兰自杀那年,他跟李冬节刚读完初一,正在放暑假。现在想来,这件事对李冬节的打击很大。他原本只是有些腼腆,从那个暑假以后,才开始封闭自我,变得沉默寡言。

  

  乔兰是为什么自杀的呢?谢天乐记得,当时他也问过家里的大人,可是父母好像讳莫如深,都不愿意告诉他。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等回到义安,要找人好好问个清楚。

  

  谢天乐打断吴红英的絮叨,又问:“乔振他出世之前,跟他表弟有没有见过面?”

  

  吴红英回想了一下,皱眉道:“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谢天乐心里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

  

  “我说谢警官,你一直问这个李冬节,是有什么事吗?”吴红英突然瞪大眼睛:“那个死鬼,不会是给李冬节害死的吧?”

  

  谢天乐笑笑,摇头道:“没有,我就是了解下情况。那这样的话,我也不耽误你做生意了,先走了啊。”

  

  他刚要走出店门,吴红英却在后面喊:“等等!”

  

  谢天乐转过身,却看见吴红英一脸兴奋:“你等等!我想起来了!李冬节当时是没来过粤城,但那死鬼走之前半个月,回过一趟老家!”

  

  还没等谢天乐回答,吴红英从柜台后窜出来,捉住他的手:“谢警官,你可要好好查查啊!如果他真是李冬节害死的,政府要替我做主,把那栋骑楼还给我啊!”

  

  

  

  张若羚发现,高铁车厢是个绝佳的阅读环境。

  

  平时哪怕想看书,也总会忍不住要玩手机。手机上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刷短视频,刷朋友圈,打游戏,网购,点外卖,聊微信。手机就像是人类肢体的延伸,放下手机等同于截肢。

  

  但高铁上不一样,网络信号时好时坏,时断时续,能有效切割人类跟手机的紧密联系。这样一来,张若羚就能静下心,好好读一本书。

  

  那个挺有意思的安全员,送的书也同样有意思。书里讲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以及他同样无可救药的酒鬼朋友。他们喝各种各样的酒,伏特加,啤酒,红酒,波本酒,朗姆酒,总之能搞到什么就喝什么。实在一点酒精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就会喝一些奇奇怪怪的有毒的液体。

  

  比如说,这书里写了一个叫“女共青团员的眼泪”的“鸡尾酒”,配方如下。

  

  薰衣草花露水 15克

  马鞭草 15克

  草本洗液 30克

  指甲油 2克

  漱口液 150克

  柠檬苏打水 150克

  

  张若羚觉得,这本书仿佛在伏特加里浸泡过,每个字甚至每个标点符号,都散发出浓郁的酒精气味。

  

  “有这么好看吗宝?”坐在靠过道位置的娜美,用手肘捅了她一下,“一直看一直看,都不陪我说话。”

  

  “你跟朱哥聊就好啦。”张若羚揶揄道。

  

  “考试复习都没见你这么认真。”娜美说。

  

  张若羚笑笑,看向窗外。天已经黑透了。

  

  娜美说得没错,她确实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考上一个不入流的烂大学,才会整天旷课,动不动请假。她想得很清楚,反正靠那张文凭也找不到工作,有没有都无所谓。

  

  由于张若羚的放任自流,她父亲和继母已经彻底失望,转而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张浩楠身上。不过,这正是张若羚希望看到的。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又说:“快到了。”

  

  从粤城到沪城的高铁,要走八个多小时。她们改签班次后,下午一点多出发,晚上十点钟到站。

  

  娜美再次抱怨:“真的好久啊,屁股都坐疼了。”

  

  张若羚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实际上,正是因为娜美有恐飞症,她们才不得不坐那么久的高铁。

  

  娜美看了眼手机,说:“呀,朱哥忙完了,他说等下到高铁站接我们。”

  

  她又捅了张若羚一下:“宝宝,让你见识见识他的库里南。”

  

  “库里南?”张若羚有些奇怪,“他开库里南?”

  

  张若羚对车没兴趣,但网上有个“哏儿”,把通过拍视频、做直播赚钱,称为“收集库里南碎片”。她好奇这车到底长什么样,所以在网上搜过一些资料。

  

  “对啊。”娜美大咧咧道,“就要库里南,才配得起他的身份。”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张若羚很了解娜美,以她爱炫耀的性格,“男朋友”开库里南这件事,应该早就说过八百遍才对。

  

  “他也没跟我说过呀。”娜美嘟着嘴。

  

  “你的意思是,他开库里南,但从来没跟你提过这件事?”

  

  “对啊。”

  

  “你也没问?”

  

  “我倒是问过,但他没告诉我。”娜美说。

  

  “有点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朱哥这么有钱,他身边也都是有钱人,这些事情习以为常,不会特意拿出来炫耀。你知道吧?就那种天天在朋友圈发跑车、发名表的,实际上都没几个钱。充大头呢。”

  

  “他朋友圈也没发过。”

  

  “他就没开朋友圈。”娜美怕张若羚不信,点开朱哥的朋友圈给她看,果然,只有一条灰色的横线。

  

  “我觉得……”

  

  “哎呀宝,别疑神疑鬼了。下了车你看看,他开的到底是不是库里南,不就清楚了?”

  

  “好吧。”

  

  张若羚知道,再争下去的话,娜美又回拿出“宝宝你说得对”那一套。她索性不再搭理对方,也拿出手机,看看有没有人给自己发消息。

  

  结果还真的有。

  

  是那个Vicky姐发过来的:“若羚,到沪城了吗?”

  

  张若羚回复道:“马上到啦,Vicky姐。”

  

  Vicky立刻回复道:“你明天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接着又是一句:“是这样啊,上次录影后,我们齐老师对你印象很好,说你外形条件优秀,歌也唱得好。他想知道你对演艺圈有没有兴趣,明天晚上一起吃个饭,聊聊。”

  

  张若羚想了想,回复:“谢谢Vicky姐,可能不行呢,我要陪闺蜜。”

  

  说实话,她当时满心满眼只有HIN,对台上的其他人,包括那个叫齐睿的主持人,印象非常模糊。只记得他不是特别高,有点婴儿肥,说话倒是挺有意思的,控场能力很强。对于他说的进军演艺圈,张若羚更是没什么兴趣。这个圈子的水太深,她怕自己被淹死。

  

  Vicky发过来一条语音信息,张若羚点开,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哎呀,你不介意的话,带闺蜜一起来就好了嘛。”

  

  张若羚还没反应,旁边的娜美却像触电了一样:“谁?谁给你发语音?”

  

  她无奈道:“齐睿。”

  

  “天呐,真是他!”娜美把头塞到张若羚胸部跟手机屏幕间,大呼小叫,“你在跟睿哥聊微信!”

  

  “不是他啦,是他助理。不过最后这条语音是他发的。”

  

  娜美趁张若羚不注意,一把抢过手机,上半身侧向过道,翻看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你干嘛啦。”张若羚感觉被冒犯。

  

  娜美却不管她,把手机往过道上举得远远的,然后啪嗒啪嗒开始打字:“好的!我们一定到!”

  

  张若羚想要抢回手机,但娜美的手太长,她在靠窗的座位上,很难够得着。

  

  娜美又按住手机屏幕,发了条语音:“睿哥!我叫娜美,我超超超级爱你!”

  

  张若羚终于抢回手机,没好气道:“你没事吧?”

  

  娜美满脸兴奋:“有事!我快晕掉啦宝宝!我天!跟睿哥一起吃饭,明晚!”

  

  张若羚皱眉:“你不陪朱哥啦?”

  

  娜美说:“就一个晚上,有什么啦?他要是真这么小气,我再好好补偿他咯。”

  

  张若羚说:“你要去就自己去吧,我没兴趣。”

  

  娜美抓住她的手:“那可不行,齐睿指明要跟你聊的。你不去,我一个人去,到时一下给赶走了。”

  

  张若羚说:“可是我真的不想去。”

  

  娜美眨了眨眼,说:“宝,你想想,如果现在你换成我,我有一个机会能跟周宇轩一起吃饭,你很想跟我一起去。宝宝,你说,我会扫你的兴吗?”

  

  张若羚认真想了想,说:“你不会。”

  

  娜美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所以?”

  

  张若羚叹了口气:“好啦去啦。”

  

  娜美尖叫一声,紧紧抱住张若羚:“我最爱你啦,宝宝!”

  

  接下来,娜美又拉着张若羚,叽叽喳喳地讨论明天自己要穿哪件衣服,画哪种风格的妆。张若羚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很快,列车就到了沪城高铁站。

  

  两人拖着行李箱下了车,刚走到出站口,张若羚一眼就看见了朱哥。并不是此人长相有多出众,而是他手上捧着的那一大束红玫瑰,确实让人难以忽视。

  

  这是张若羚第一次见到朱哥本尊,老实说,他真人比照片上还要难看。朱哥身高不到一米六五,倒是没有发福,但发际线后退得厉害,显得比真实年龄还要老。他的五官长得很幽默,不笑还好,一笑便露出满口烟渍牙,让人尚未近身,似乎就闻到了那股烟臭味。

  

  真不知道那么一口黑黄的牙齿,娜美是如何下得了嘴。

  

  但张若羚不得不佩服,娜美是一个敬业的“女朋友”。认出朱哥后,她笑得比朱哥手里的玫瑰还灿烂,伸开双臂,热情地扑了过去。朱哥也以同样的姿势回应。此情此景,让张若羚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玩的游戏——老鹰捉小鸡——娜美是老鹰,朱哥是那只母鸡。

  

  朱哥自告奋勇地接手了两人的行李箱,然后娜美一手捧花,一手拉着张若羚,跟在朱哥身后,向车库走去。

  

  正如娜美在高铁上说的,朱哥的座驾,确实是一辆黑色的库里南。

  

  三人上了车,娜美坐在副驾驶,张若羚独自在后面落座。

  

  娜美从副驾驶上回过头,指着车顶棚的“满天星”,得意地对着张若羚笑。她的意思很明显,看吧,是库里南没错吧?

  

  张若羚敷衍地点点头,实际上,她心里的怀疑不减反增。

  

  刚才他们进了车库,朱哥似乎完全忘记把车停在那里,硬是逛了半个车库才找到。等到把行李箱搬上车时,他又足足折腾了两分钟,终于成功打开后备箱。现在他坐在驾驶座,更是手忙脚乱,似乎不知道怎么发动这辆爱车。

  

  “哎呀对不起,我很少开车的。”他率先开口,普通话里带着浓郁的沪城口音,“平时都司机在开,今天他刚好请假。你说巧不巧啦,真的是。”

  

  “没关系啦老公,你慢慢来。”娜美在旁边安慰道。

  

  好不容易点火启动,朱哥又在车库里历经磨难,明明车速慢得像拖拉机,硬是开出了秋名山山道的惊险刺激。

  

  张若羚心想,这朱哥有问题。

  

  本着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的原则,等车停在红灯前,张若羚故意按照她在网上看过的视频,放下了前排椅背上的小桌板。

  

  她装出一副慌乱的样子:“朱大哥,这个小桌板怎么收回去呀?”

  

  朱哥好像没听见:“你们饿不饿?先把行李放酒店,然后去吃夜宵?”

  

  娜美说:“好呀好呀!”

  

  张若羚锲而不舍:“朱大哥,小桌板。”

  

  娜美不耐烦道:“哎宝宝,小桌板放着就好啦,又不碍你什么事。”

  

  朱哥嘿嘿一笑,没有说话。

  

  张若羚耸耸肩,又按照视频上传授的方法,把电动小桌板收了起来。她基本确定,这辆库里南,肯定不是朱哥的车。要么是租的,要么是借的。也就是说,这个朱哥没有他自称的那么有钱,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

  

  想起直播圈有过的先例,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张若羚想,等回到粤城,不对,只要等朱哥不在场,她就把这个石破天惊的结论,一五一十说给娜美听。